如果列出影响人类文明史的重大发明,你认为有哪些?轮子、弓箭、马镫、青霉素、牛痘疫苗、巴氏灭菌法、抽水马桶、蒸汽机、汽车、火车、飞机、电话……它们都很重要。但在本文的作者看来,众多发明之中,直至今日还在自我演化的陶瓷是最能体现人类智慧的发明。本文选自《世界这么大,带你去看看:人类文明地标45讲》,较原文有删节修改。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文中所用插图除特别标注外均来自该书。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世界这么大,带你去看看:人类文明地标45讲》,林楚方 著,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2月版。
人类历史上很多发明昙花一现,陶瓷则不同,它是中国人的创造。进入现代社会后,陶瓷不只见于日常生活中的瓷器,还进入建筑业、电力行业,进入飞机、火箭、航天飞机等等。综合一项发明影响的深度、广度和时间长度,造纸术之外我会首推陶瓷。现代社会诞生前,陶瓷是最能体现人类智慧的发明,没有之一;现代社会诞生后,它还在自我演化,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演化成什么。陶瓷真的这么厉害吗?景德镇瑶里古镇藏着答案。
中国人对瓷器市场的垄断,根源可以追溯到瑶里
中国人对瓷器市场的垄断持续了大约800年,根源就可以追溯到瑶里。
瑶里位于安徽、江西交界,瓷都景德镇浮梁县东北方向,距景德镇大约55公里。此地在古代隶属徽州,今隶属景德镇浮梁县。一条瑶河南北方向穿过古镇,周围有黄山和庐山两座名山,鄱阳湖和巢湖两大名湖,南面是油菜花覆盖的婺源。古镇在这里躺了近2000年,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汉末年,真正的崛起则是近1000年的事。这里被称为“瓷之源、茶之乡、林之海”,从唐代开始制造陶瓷。
车马满载瓷器,顺着古镇的青石板路运到瑶水码头;瓷器上船进入昌江,由昌江入鄱阳湖,随鄱阳湖北上进入长江。部分瓷器沿大运河北上内销,部分瓷器南下入赣江,翻越梅岭到达珠江水面,然后外销至世界各地。
瑶水码头,高岭土和瓷器飘走的地方。
“瑶”是美玉的意思。作为瓷器重镇,“瑶里”本名其实叫“窑里”,这里最多的不是美玉,而是“窑”。当地人发掘出一座南宋时的古窑,总长48.2米,沿着19.5°的缓坡向高处延伸,如龙蛇般趴在山上,这样的磁窑被称为龙窑,就是如今的绕南龙窑遗址。
龙窑的结构设计颇为讲究,是南宋时期的斜坡式龙窑,总长48.2米,宽2米,窑壁大约0.3米厚,残窑平均0.95米高,呈19.5°倾斜,分为火膛、窑床和烟口三部分,底部用碎石块铺就,面积达350平方米。
南宋时期的斜坡式龙窟。
龙窑的特点是长。长,可以增加窑的容积,一次能烧制更多的瓷器。斜度有烟囱的效果,通常“龙身”设有排烟孔,可以调节窑内温度,龙尾处则有高耸的烟囱,让排烟效果达到最好。整体设计的指向都是最大限度保证能源利用效率。
据说,这样一口窑,一次能烧制几万件瓷器。当地乡民告诉我,修建205省道时,挖地基的时候随时可以遇到古窑址,可以想象当年瑶里是怎样一个烟火小镇。
相关的描述还被传教士记录下来。18世纪,欧洲传教士来到景德镇,文字记录描述,一到夜晚,“好像是被火焰包围着的一座巨城,也像一座有许多烟囱的大火炉”。同样的场景欧洲人要到工业革命时才会看到。这位传教士叫殷弘绪,从1712年到1722年,在景德镇待了将近10年,留下大量一手资料。不过,他来景德镇可不只是传福音,更重要的工作是探索瓷器的秘密,准确地说是商业间谍。
瓷器对欧洲的吸引
中国和欧洲之间的瓷器贸易是在大航海之后开始的。在这之前,中国和阿拉伯之间的瓷器贸易已经延续了几个世纪,但瓷器对运输要求较高,很难传入欧洲。大航海时代来临,海上运输让瓷器开始进入欧洲人的视野。
根据史料记载,欧洲人看到的瓷器,比纸还薄,比奶还白:“比最坚硬的石器还结实,用汤匙敲击还有铃声般清脆的声音,不容易剥落、掉屑、磨损,还耐高温、不褪色。举起瓷器对着光,还是半透明的。”
质感征服了欧洲人,他们甚至认为瓷器应该来自某种石头。
我们在代尔夫特旅行时,已经描述了青花瓷在欧洲火爆的程度,瓷器贸易是荷兰成为“海上马车夫”的支柱之一。我再补充一个例子,1745年,瑞典一艘商船在离港口不到一公里处沉没,其他商品都变成废物,只剩一些瓷器。而商人变卖瓷器的收入就能支付两年远航成本,还让投资人获得14%的利润。如此庞大的利益,欧洲人自然想自己生产。但技术呢?
殷弘绪来到中国之前,青花瓷在欧洲已火爆了100多年,技术却掌握在中国人手中,只有景德镇才能出产顶级的青花瓷。景德镇究竟是怎样的所在?中国人到底掌握着什么魔法?殷弘绪冒险进入中国瓷器核心地带。
他看到了当地人使用水力的过程,中国人“顶端固定有以铁皮加固的带石块的杠杆,把它(瓷石粉)捣成微细粉末。这种杠杆可用人力或水力不停顿地操作,其操作方式与磨纸机上的捣槌的操作方式无异”。
工作中的捣槌。
瑶里的绕南龙窑遗址,如今还能看到正在工作的水车和水碓。当地人通过修建水坝,让水形成势能,势能带动水车,水车转动木轴,木轴带动水碓,水碓起起落落,瓷石粉碎成土。
但瓷器最关键的秘密并不是机械,而是它的原料。原料的核心是“高岭土”,有了高岭土瓷器才能变得更白、更细、更结实。殷弘绪来中国的目的就是获取高岭土的秘密。
高岭土产地是瑶里的高岭村高岭山,有一句形容“青山浮白雪”,不是说这里冬天会下雪,是说山上堆积着几百年前人们挖矿、洗矿剩下的尾砂,覆盖在山坡上,犹如白雪。采矿遗址分布在方圆1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有几十处采掘矿洞、淘洗设施和尾砂堆积物,可以想象,矿工长年累月地采矿背砂,采出的高岭土被运到浮梁古码头,再运到景德镇或瑶里的瓷器“工厂”。
当地人在高岭山原址建有遗址公园,“白雪”已无法看见,上面覆盖着浓密的树林,以及追着客人赶都赶不走的蚊子。当年这个白雪的世界地位有多高?如果说中国是“瓷器国”,景德镇就是国都,瑶里就是皇宫,高岭村就是皇帝的寝室。
高岭村可能是中国最出名的村子。1860年,德国地理和地质学家李希霍芬(丝绸之路的命名者)来当地考察,之后就有了全世界通用的黏土矿物学专有名词“kaolin”,中文名即“高岭土”,以村子的名字命名。
有了高岭土不等于有了瓷器。瓷器的原料是普通瓷土和高岭土的混合,混合后的新材料才能让瓷器的白度和硬度达到最优。匠人们比喻,高岭土是骨,瓷土是肉,骨肉之间的比例就是“二元配方”。有了二元配方,人类瓷器史进入青花瓷时代,景德镇在瓷器史上的地位更无法动摇。
电视剧《雾里看花》(2009)剧照。
按照殷弘绪的记录,他发现了高岭土,就发现了二元配方的秘密:瓷用原料是由白子和高岭土合成。制作细瓷(高档瓷)需要将高岭土和白子1∶1等量搭配,做中等瓷配比为4∶6,最小配比为1∶3。殷弘绪不但记录了数据,还记录了生产过程、原料配比、温度调控、上釉技术、分工协作,就像一部文字书写的纪录片。
中国人800年的瓷器秘密变成两万字的书信寄回欧洲,如同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基于材料认知的升级,借助现代科技力量,欧洲各国经过反复试验,相继重新“发明”了瓷器。但中国瓷器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在瓷器领域又延续了100多年的统治。为什么中国瓷器没有立即倒下?
中国人不仅掌握瓷器技术,而且引领瓷器技术
瓷器的技术是什么?了解瓷器的人会知道,陶和瓷其实是不同的物质,所用材料和烧制温度都不同。瓷器需要1200℃以上高温烧制,而陶器只需要800℃的高温。几乎所有古代文明都有能力制造陶器,但只有中国能进入瓷器阶段。
陶器有15%的气孔率,吸水;而瓷器的气孔率通常小于3%,不吸水,因为高温让更多原子参与化学反应,形成了玻璃相物质,这种物质填充了几乎所有缝隙,同时表面施釉,又加了一层保护。
通常认为,中国人发明瓷器是因为同时具备高温能力、上釉技术和高岭土原料,其他文明只有一种或两种。事实上要复杂很多。
说中国人垄断瓷器技术800年并不准确,在这期间,日本、韩国乃至欧洲,都能独立制造瓷器。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中国人不仅掌握瓷器技术,而且引领瓷器技术,并与竞争者形成技术上的代际差。这里的“技术”既包括制造技术,还包括规模和成本的控制技术,这些让中国瓷器既有质量优势,又有价格优势,“垄断”的其实是市场,而且这个过程超过800年。
拿温度控制来说,今天我们知道,1200℃以上的高温才能烧制出瓷器,但工匠怎么知道温度达到了1200℃?又怎么能让炉温始终保持在1200℃以上?不同的瓷器还需要不同的温度,没有温度计,又怎么对温度进行精准控制?也许20℃的温差就对应着完全不同的瓷器。
瓷器制作中有一个工种叫“把桩师傅”,他们判断温度的方法大致有三种:
一是火焰法。简单来说,火焰的颜色不同,对应的温度也不同,红色火焰大约600℃,暗红色大约700℃,樱桃红大约1000℃,白色大约1400℃。把桩师傅不需要知道数据,通过火焰颜色就能确定温度是否合适。龙窑上有专门的孔洞,就是把桩师傅用来观察火焰用的。
二是痰跳法。向窑内放一块瓷片,需要测温的时候,就拿出来向上面吐痰,通过痰珠儿跳动的高度判断温度,高度和温度成正比。为什么是痰而不是水?因为水珠在汽化过程中不会跳动,痰珠儿则不同。还有一个原因,水的温度不够稳定,而痰来自人体,温度基本恒定。
三是对比法。在观察口放一块瓷片,隔段时间测试它的颜色和硬度,以此来判断炉温。
据说,优秀的把桩师傅对温度的判断,误差不超过20℃。明代烧制的青花釉里红,可以让温度保持在大约1345℃~1355℃之间,在这个区间之外,就烧不出上等的釉里红。
光是判断温度还远远不够。判断温度的目的是为控制温度,方法也有三种。
一是通过调整木柴数量以及木柴干湿度影响温度,这是我们能够理解的。二是利用鼓风机,通过控制窑内空气(氧气)的浓度来影响温度。三是通过对窑内能量分布的总结,将不同瓷坯放在不同位置,哪些位置适合产出上等瓷器,哪些位置不适合,绝不能搞错。
烧制过程中,要考虑所有这些变量,还要随时调整,保持变量的精确以及变量间关系稳定,一不留神就会功亏一篑。所以,烧制之前,大家会焚香祷告,每次成功都要感谢上天。
怎么让瓷器“薄如纸”?这也是非常艰难的实验过程。师傅们要平衡薄和硬的关系,稍有不慎就会变形,材料缺陷也会放大,必须对瓷土做精细加工,同时调整二元配方,控制釉料和温度,因为温度变化又会使得木柴数量、烧制时间、空气流动、窑内位置等跟着改变。
数学告诉我们,每增加一个变量,成功的可能性就会成倍降低。说来容易,所有经验的获得都要经过成千上万次的实验。也就是说,现代科学方法进入中国前,景德镇的工匠们已经用同一种方法工作了1000多年。
为实验提供成本的是王朝政府。皇帝想要某种瓷器,就会不惜成本地投入,甚至全国工匠同时做实验,直到烧出理想的瓷器。据说,宋徽宗有一天梦到电闪雷鸣后云开雾散,那一刻天空的颜色定格在艺术家皇帝的脑海里,醒来就要求天下瓷窑烧出“雨过天晴云破处”的瓷器,伴随而来的必然是大量的实验。
宋徽宗的故事无法考证,但北宋汝窑的创新是真实的,甚至是在失败中创新。比如开片的出现,据推测应该是某次失误导致釉表开裂,但纵横交织的裂纹,竟有了禅意的美感。工匠们便把偶然的失误变成稳定的成功。
电视剧《雾里看花》(2009)剧照。
翻开瓷器史,历朝历代都有重大突破。唐代是唐三彩,对釉彩的运用实现突破。宋代是青瓷时代,所谓“五大名窑”就是宋代的产物,激烈的竞争由此开始,景德镇也在宋代崛起,推出一批爆品,如“青瓷”和“白瓷”。元代,景德镇瓷器技术达到巅峰,核心产品就是青花瓷。
在任何时代,一款产品能风靡全球,要么原料稀缺,要么技术高难,总之要保持极高的门槛,这是古今不变的原理。如果说其他文明无法同时具备高温能力、上釉技术和高岭土原料,青花瓷却在此基础上,同时突破白瓷、透明釉和青花颜料三大难关,其他窑口只能攻克其中一
到两项。
所以,以青花瓷为代表的中国瓷器获得的不仅是审美的成功,还是核心技术的成功。明代,景德镇瓷器已经能对国内同行构成降维打击,中国瓷器技术史的主线被景德镇延续。
这里还要交代的一个问题是,外销瓷器某种程度上是皇家需求的外溢,最上等的瓷器是不用于外销的。皇帝们的爱好千奇百怪,倒逼工匠也要加大研发力度,比如斗彩,多种颜色同时出现,乾隆年间瓷器甚至可以使用15种釉彩。怎么保证颜色不会失控?方法是二次入窑法,先在高温中烧制瓷胎,烧成后画上各种颜色,再用低温烧制即可完成。
中国既是大航海的目标,还是全球贸易的中心
器型可大可小,颜色可多可少,瓷器能表达的所有可能性在当年几乎都是稳定可控的。明代,中国瓷器制造已经形成规模、利润、技术研发的正循环。史料记载,明朝永乐年间,景德镇官窑场就有58所,每天都有上万工人劳动,宣德皇帝曾经一次性要求景德镇烧制443500件瓷器。
大航海出现,欧洲人的胃口更大,瓷器支撑起了庞大的海外贸易。通常认为,郑和下西洋之后中国走向封闭,事实并非这么简单。中国既是大航海的目标,还是全球贸易的中心。
乾隆年间,拿固定饷银的八旗子弟陷入贫困,原因之一是大量外贸白银流入,导致通货膨胀,手里的钱不值钱了。由此,一些“聪明人”发明了“碰瓷”,即拿着“名贵”瓷器上街晃悠,瞅准机会,故意让行驶的马车不小心“碰”他们一下,手中瓷器旋即落地摔碎,自然而然索要赔偿。
德国学者贡德·弗兰克在《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一书中,总结了1500年后的全球经济联系。他认为,大航海之后300多年里,亚洲是全球经济中心,而中国是亚洲经济中心,2/3的全球贸易与中国有关。最直接的体现是白银,按书中数据,大航海期间,西班牙在墨西哥和秘鲁发现几处大银矿,成为暴发户。中国同样是受益者,1/3的白银用于购买中国货。
《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德]贡德·弗兰克 著,刘北成 译,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2年12月版。
过程大致是这样的:西班牙商船航行到美洲,装上白银后跨越太平洋进入亚洲,把白银留在中国,再装上中国货物回到欧洲。货物包括丝绸和茶叶,而压舱底的就是瓷器。葡萄牙国王甚至要求,所有从东方返回的商船,1/3的运量要留给瓷器。
大航海之后,欧洲进口了大约两亿件中国瓷器,帮助中国成为全球白银“黑洞”。白银给中国提供了稳定的货币,支持了工商业发展,客观上帮助“资本主义萌芽”诞生。
而在欧洲,西班牙人的白银流入更擅长贸易的荷兰和英国人手里,大量白银又被两国运到中国,购买更多中国货。
有一种说法认为,明清战乱之际,日本瓷器占据了高端瓷器市场,伊万里瓷就是当年的品牌,融合了本土文化,并在设计和审美上迎合了欧洲人。真实的情况是,这段时间很短暂,清政府收复台湾后,第二年(1684年)即解除海禁,景德镇工匠们快速恢复生产,大量制造“中国伊万里”瓷,不仅设计出新,价格还远低于日本,重新占据市场。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历史档案认为日本瓷器“贵得无法接受”。
中国瓷器制造的巅峰和低谷,与政局高度相关。明清战乱给日本瓷器崛起机会,中国恢复秩序又迅速收回市场。明清的海禁打击了瓷器产业,一旦开禁又回重新回到巅峰,哪怕最后只保留广州一个口岸,瓷器业依然坚挺几十年。
瑶里、浮梁、景德镇开启的瓷器新时代,余波一直延续至今
如果说制造技术为中国瓷器建立了壁垒,在组织协作上,中国瓷器业依然是领先者。明清时代已经能出现了极其细致的分工,作坊之间构成完整的工业流水线。有的负责做坯,有的负责青花,有的负责上釉,有的负责烧窑,一件瓷器可能涉及十几甚至几十道工序。《天工开物》记载明代景德镇:“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意思是,一件瓷器要经过七十二个工匠,“七十二道工序”的说法由此而来。但“七十二”也只是个形容词,事实上要多得多。
涂睿明先生在《捡来的瓷器史》中记载,当地连用来精修成形(利坯)的铁制刀,都有专门的作坊来生产,而这个作坊是从铁匠作坊中分离出来的。很多工匠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画山水的不画花鸟,画纹样的不画人物。涂睿明说,如果一件青花瓷瓶,上下有连续纹样,主体是人物,又以园林花鸟做配景,仅仅是青花的彩绘,就可能需要四个画师。
《捡来的瓷器史》,涂睿明 著,浦睿文化·湖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3月版。
景德镇瓷器分工协作颗粒之细密,产业之完整,是工业革命前人类制造技术的巅峰。强大的制造能力可以承接任何挑战,全球订单如雪片般飞来,各国国王、贵族们自己设计的器型和画面,景德镇工匠都能接受挑战,把设计变成产品,再反过来刺激技术迭代。
规模和弹性本来是矛盾的,而既有规模又有弹性,就会成为瓷器领域的世界工厂,而这个特点还可以联想到今天的中国制造。
换个角度看,大批瓷器的外销让古代中国拥有了超级媒体。活字印刷大规模应用之前,可能没有任何媒体能和瓷器相媲美,它让中国文化软实力登上几千年的顶峰。
纪录片《景德镇》(2018)剧照。
距离是能产生美的。以前,我们看到欧洲的城堡,就会想到王子和公主。中国瓷器为欧洲人提供了同样的心理代入。《马可·波罗游记》本来就把东方想象推到高峰,他们眼里的中国遍地黄金、人民富足、皇帝贤明,在望远镜发明之前,中国可能比月球还神秘美好。月球毕竟还能看到,而当时除了马可·波罗,几乎没有欧洲人见过中国。
有了瓷器就不同了,瓷器上有大量东方信息:河畔的柳树,垂钓的蓑翁,巍峨的宝塔,水边的楼阁,喝茶会客、阅读作画、小桥流水,山川、河流、建筑、城市,象征着长寿的仙鹤和松树,祝福学业的牡丹和公鸡……瓷器上的这些中国元素让欧洲人大脑中勾勒出一个有品质、有品位、有秩序,神秘、古老、繁荣的东方帝国。
有钱人会把瓷器里的中国生活落到现实——布置中式书房,用中国瓷器,喝中国茶,做中式家具,摆满青花瓷器。几百年里,瓷器就是china,China(中国)就是瓷器。如果有机会参观雨果故居,你会觉得就像进了中国地主老财的家。
欧洲商人们甚至根据东方想象编织东方故事。据说中国有个叫康茜的女孩,她和家里的管家相爱,女孩爸爸赶走了管家,将女儿嫁给一位贵族。婚礼当天,管家混进现场,趁着客人喝醉之际,带着康茜私奔,隐居到一座岛上,几年后被发现了。当女孩的未婚夫带人来抓他们的时候,二人选择自杀殉情。上天被他们的爱情感动,把他们变成一对鸽子,从此之后,自由自在,海阔天空。这个故事一度很有名,还被搬上了瓷器,既让瓷器热销,故事本身也变得更有名。
明代之后,景德镇依然是瓷器之都,而瑶里却逐渐衰落,成为单纯的原料产地。到了清代,高岭土矿藏采掘殆尽,之后引进的现代交通设施也远离瑶里,让当地一度不为外人所知,也因此保留了相对的原生态。瑶里、浮梁、景德镇开启的瓷器新时代,余波一直延续至今,瓷器已经高浓度渗入人类的生活。
电视剧《雾里看花》(2009)剧照。
瓷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烤瓷牙。如果有机会参观钢铁厂,注意车床上用来削钢铁的刀子,一般是瓷制,这是利用其坚硬的特点。瓷成为保护身体的一部分,防弹衣。英国军方曾给清华大学发感谢信,表扬他们提供的防弹衣——其外衣就是瓷片,利用瓷片易碎的特点。装甲车、坦克,甚至作战指挥部、掩体也会运用陶瓷材料。
瓷成为人造飞行物的一部分,飞机、火箭、航天飞机也离不开陶瓷隔热材料,利用的是瓷器耐高温的特点。飞机发动机启动时内部会形成2000℃高温,而多数金属到1000℃就已变软,依靠现代科学技术,人类研发出了能承受3000℃高温的陶瓷。电脑的CPU(中央处理器)也有陶瓷零件,利用的是瓷绝缘的特点。
总之,中国人发明的这种伟大物质,在文明征程中还在不断演化,谁也不知道还会变成什么样子。
原文作者/林楚方
摘编/何也
编辑/袁春希
导语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