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是我国历史上的一个“多金王朝”。文献中记载,西汉皇帝大量赏赐臣下黄金,以至于《宋史·杜镐传》说,宋太宗曾问杜镐,“西汉赐与悉用黄金,而近代为难得之货,何也?”——感觉宋太宗有一些小小的不平,大家都是皇帝,为什么到我这里,金子就少了呢?杜镐的回答也很有趣,他说,“当是时,佛事未兴,故金价甚贱。”意思是金子都被和尚们用了。
究竟西汉的黄金丰富到什么程度呢?统计一下文献记载的西汉各位皇帝的赐金,会得出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
从汉高祖至王莽时期,光是赐金百斤以上者就有33次,赐金达千斤以上者18次。汉代初年,汉高祖为了“间疏楚君臣”,一次性就给了陈平黄金四万斤。汉文帝即位后,对太尉周勃“赐金五千斤”,汉宣帝地节三年(公元前67年),对广陵王赐“黄金千斤”,又对霍光“赏赐前后黄金七千斤”。西汉时期,历代皇帝总共赐下了接近90万斤黄金,汉代的一斤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半斤,因此赐金总数折合于今天的二百七十多吨,而中国目前的黄金储备大约为两千吨。西汉皇帝里最爱赐金的是汉武帝,90万斤黄金里,倒有超过80万斤是他一个人赏下来的。他实在太爱赏赐黄金了。
(一)
汉武帝对黄金的热爱,是因为黄金意味着财富吗?有很多人认为,汉武帝时铸造马蹄金、麟趾金以及实行“酎金夺爵”,都因为皇室敛财。
想看看铸马蹄金和麟趾金之事。据《汉书·武帝纪》载,太始二年(公元前95年)三月,汉武帝下诏:有司议曰,往者朕郊见上帝,西登陇首,获白麟以馈宗庙,渥洼水出天马,泰山见黄金,宜改故名。当时一口气出现了白麟、天马、黄金三件祥瑞,汉武帝为“协瑞”而“更黄金为麟趾褭蹄”, “班赐诸侯王”表示同喜同贺,这就是我们现在在博物馆见到的马蹄金和麟趾金。马蹄金一般重250克左右,即汉制一斤。海昏侯刘贺墓出土了小马蹄金,大约重40克。
马蹄金和麟趾金做工复杂,使用了耗费工时的掐丝装饰,外形非常精美。有的马蹄金内嵌着蛋白石与铅钡玻璃,这些都不符合作为流通所用的黄金货币的标准,何况铸造数量也很少,可见它们本身不是用来交易的,可以理解为“纪念品”或“纪念币”。有人认为,马蹄金和麟趾金的过度装饰都是虚夸其价值的借口,如同后世王莽铸行镶嵌金丝的“一刀平五千”虚值大钱一样,汉武帝在赐给诸侯王时虚高比值,借以敛财。
汉代曾实行“酎金律”。《续汉书·礼仪志上》上陵条注引丁孚的《汉仪》说,“酎金律,文帝所加,以正月旦作酒,八月成,名酎酒,因合诸侯助祭贡金。”汉文帝时规定,宫中制作一种用于祭祀的优质“酎酒”,要酿造八个月时间,用来在太庙中奉祭给祖先,诸侯王、列侯必须献金助祭。同为汉室子孙,献金助祭本来也很正常,但实际上却让诸王侯谈之色变。当时进献依据是封国人口数量,每千人贡黄金四两,余数超过五百人的也是四两,由少府负责验收。如果验收的时候“金少不如斤两,色恶,王削县,侯免国”,这就是“酎金夺爵”。 汉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九月,因为斤两不足、成色不好,“夺爵者百六人”,一次性惩罚了超过一百位王侯。
对于征收酎金乃至“酎金夺爵”的目的,有人猜测说这是皇帝为了阻止诸侯王、列侯蓄积过大的财富,同时又是使朝廷富足的手段,也是从“经济调控”的角度去看待“酎金律”。这就出现了一个很有趣的情况,刘贺被封为海昏侯之后,“不宜得奉宗庙朝聘之礼”,即被取消了酎金的资格。但他却一直在争取酎金的权利,海昏侯墓发现有墨书金饼,可以释读出“南藩海昏侯臣贺元康三年酎金一斤”等字。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春,29岁的刘贺受封为海昏侯,地位稍稍有所改观的他非常渴望向宗庙献上酎金,这应该如何理解呢?
(二)
汉武帝对黄金的态度分为两个极端:一方面以酎金等方式大肆搜求,使各王侯都承受着极大的贡金压力,另一方面又大手笔地恩赏,累计赐下了两百多吨黄金。相当于流入朝廷的黄金重新流到贵族和民间,这样一个“马不停蹄”的黄金流转机制意味着什么?
如果单单从用于商品流通、聚敛财富的角度去考虑,把汉文帝开始的酎金制度视为朝廷搜刮地方诸侯财富的手段,似乎脱离了汉代的社会状貌。虽然从刘邦赐给陈平四万斤黄金去“间疏楚君臣”、 “王莽末,天下旱蝗,黄金一斤易粟一斛”,“时百姓饥饿,人相食,黄金一斤易豆五升”等等记录来看,国内市场似乎可以用金交易,但这些黄金更应该被理解为难得之珍宝。金币在汉代是法定的“上币”,不过铜钱才是西汉币制的主体,当时物价计算、财产统计、赋敛征收等等皆以铜钱计算。汉武帝时没有用于流通的黄金铸币,元狩四年(前119年)“更钱造币以赡用”时,所铸造的钱币一种是“白鹿皮方尺,缘以藻缋,为皮币,直四十万”,一种是“造银锡为白金”,分别直三千、五百、三百,另外“令县官销半两钱,更铸三铢钱”,可见黄金根本没有在汉武帝的货币体系中出现。
海昏侯墓发掘出大量黄金,包括金饼、马蹄金、麟趾金、金版,是迄今我国汉墓考古发现金器数量最多、种类最全的一次。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些黄金是用作为专供交易的货币储藏起来的。
黄金在汉代的意义,尤其是对汉武帝的意义,恐怕要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理解。西汉自建立以来,效仿周代时的祭祀制度,加上统治者都喜好黄老之学,给神仙信仰留下了不少生存空间。汉武帝自认英明神武,却长期对成仙痴痴以求,态度虔诚而坚定,几乎至死不悔。《汉书·郊祀志》说“元鼎、元封之际,燕、齐之间方士瞋目扼腕,言有神仙祭祀致福之术者以万数”。当司马迁在《史记·封禅书》中说起汉武帝屡屡受方士欺骗时,甚至让人觉得他在故意嘲讽。方士李少君为汉武帝献却老方,少翁为汉武帝使用招魂术(为李夫人招魂时,汉武帝吟出了“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栾大自称神仙使者,这些手法都很拙劣,汉武帝却一次次受骗。
正是这些方士对汉武帝大谈特谈黄金(也许从皇帝那里获取黄金等珍宝才是他们的真实想法),他们努力使皇帝相信黄金在成仙之路上的重要性。《史记·封禅书》说:“是时李少君亦以祠灶、谷道、却老方见上(汉武帝,引者注),上尊之。……少君言上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李少君这个“祠灶方”是目前所见关于炼丹术最早的明确记载,他明确说出要将黄金的特性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这样可以益寿,可以见仙。武帝听后立即亲自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为黄金矣”。
另一个方士栾大对汉武帝说,他的老师讲过,“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只要“黄金”成了,令汉武帝忧心忡忡的河决等问题都不是问题,能顺利登上仙路。汉武帝拜他为五利将军,“以卫长公主妻之,赍金万斤”。最终败露,被处死。
虽然李少君和栾大所说的“黄金”可能指的是丹砂(即硫化汞)经过烧炼之后的带有灵性的黄金,但矿物黄金也必然因此具有了神秘意义。黄金受到方士的青睐,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战国时的人们就认识到丹砂和金共生的情况,《管子·地数篇》说,“上有丹砂者,其下有黄金”。汉晋时期的方士们发现红色的固体丹砂可以变成白色的液体水银,感到非常神奇,东晋著名道士葛洪说“世人少所识,多所怪,或不知水银出于丹砂,告之终不肯信。云丹砂本赤物,从何得成此白物。”因为丹砂和水银之间的转换如此奇特,古人视这两物为神物,比如秦始皇陵“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马王堆汉墓的辛追棺椁中也使用了朱砂。
第二,丹砂如此神奇,与之伴生的黄金应该也不会差。葛洪认为,“仙药之上者”为丹砂,然后为黄金、白银、诸芝、五玉等等。黄金性质稳定、抗腐蚀,东汉魏伯阳在《周易参同契》中说“金性不败朽,故为万物宝,术士服食之,寿命得长久。”他的理由是“欲作服食仙,宜以同类者”。后来葛洪也说了相似的话:“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这是汉晋时期的普遍认知。
黄金可以延年,黄金可以健体,西汉末年,傅太后“闻金成可以作延年药”,拿出大量黄金让他去试验。汉晋时期的认知就是如此,黄金是一种神奇的仙药,与神仙信仰紧紧联系在一起。
(三)
汉武帝为什么这么喜欢黄金,不能说完全没有将它作为财富象征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看重它在神仙信仰中的意义。恐怕很少有人注意到,在汉武帝的年代里,黄金的出现和麒麟、天马一样,本身就是重大的祥瑞。另外,为什么在西汉时会出现“金缕玉衣”,满城汉墓中山靖王刘胜的玉衣金丝共重1100克左右,窦绾的玉衣用金丝重799克。商周时期就已经出现了葬玉,玉器被视为蕴含精气,可以滋养逝者的身体,以金丝编缀所为何来,难道不也说明汉代视黄金为神物吗?也只有这样的神物,才能由各位王侯虔诚地交纳上来,作为在太庙供奉给祖先的“酎金”。从这个角度出发,才能理解海昏侯刘贺想要交纳酎金的急迫,才能理解为什么因为区区分量不足、成色不足就翻脸“坐酎金失侯”,因为酎金不足本身就意味着对祖先神灵的不敬。
因此,汉廷动辄赏赐黄金,不但是赐财,更应理解为赐瑞。由皇帝颁下的黄金不但是身份和荣誉的象征,也是一种与天命、神圣相联系的祝愿,能够增强王侯、贵族、臣民对皇室的向心力和凝聚力。西汉时频频对王侯和大臣赐金,刘家子弟有赐,征战有功者有赐,政绩优异者有赐,善言嘉行者有赐,在这个神灵气息弥漫的社会气氛中,赐金是巩固统治秩序的一种手段。
武帝大发慷慨之心,将马蹄金、麟趾金“班赐诸侯王”,是为了将天降的祥瑞在诸侯王中“雨露均沾”。 马蹄金、麟趾金的材质和形状都说明它是帝室制作的升仙之象征,非如此难以解释为什么要特意镶嵌玉片或琉璃。海昏侯墓中的马蹄金、麟趾金、金饼等器物,很可能是作为遗产和财富被埋藏下去的,但从它被珍而重之地用漆盒装好,埋藏在刘贺的头箱等棺椁重要部位来看,恐怕也有助刘贺升仙的意思。
汉武帝之后的西汉诸位皇帝里,汉宣帝和汉成帝的赐金情况比较突出,有趣的是,在史书之中,这也是对升仙比较热心的两位皇帝。汉宣帝即位以后,马上就“幸甘泉”,“复兴神仙方术之事”,据说刘向无意中得到淮南王刘安的《枕中鸿宝苑秘书》,大喜过忘,献给汉宣帝,宣帝命他依法制黄金以充国库,结果制不成,险些招祸。汉成帝“颇好鬼神”,“多上书言祭祀方术者,皆得待诏”。这侧面印证了黄金在汉代作为祥瑞、神物的身份。
顾颉刚先生在谈阴阳五行等学说时解释道:“以上所说,今日的读者切莫以自己的智识作为批评的立场,因为它的本质惟有迷信,已不足供我们的一击。但这是汉人的信条,是他们的思想行事的核心,我们要了解汉代的学术史和思想史时就必须先明白这个方式。”汉代的气氛恰是如此,今天要想理解汉代帝王贵族的这些行事方式,唯有把这些看来“奇葩”的事情还原到当时的社会背景之中,才能真正理解其用意。这就是本文所要指出的:西汉时以汉武帝为代表的对黄金的热爱,要考虑到当时神仙方术大兴、黄金被视为神药、瑞物的情况。把黄金的主要作为流通货币,符合现代人的理解,却未必符合西汉时期的思想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