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3日深夜，埃塞俄比亚北部提格雷州，突然传出一阵密集的枪炮声。

“埃塞俄比亚国防军与 ‘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还是打了起来。”当天夜里，17岁的西西格（Thesiger）发完这条消息后，连续11天没有更新他的社交媒体账户。

当西西格再次现身网络时，他已跟随家人逃到邻国苏丹。他说，在双方交火的次日凌晨，提格雷地区的通讯网络就已被埃塞俄比亚政府掐断。如今，他也只能通过新闻报道来了解家乡提格雷战况。

“局势可能已彻底失控，导致大量人员伤亡和破坏，以及境内外的大规模流离失所。”联合国难民署发言人巴伯尔·巴洛赫透露，冲突地区发生多起屠杀事件。

互指对方“挑衅”，各自炫耀“战果”

提格雷位于埃塞俄比亚北部。1998至2000年，埃塞俄比亚与邻国厄立特里亚发生边境战争，提格雷也是主战场。

新一轮冲突打响之际，双方口水战同时启动。埃塞俄比亚政府和“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简称提人阵）互相指责对方开了第一枪。

“它（提人阵）越过了最后的红线。”2020年11月4日的电视讲话中，埃塞俄比亚总理阿比·艾哈迈德·阿里(Abiy Ahmed)指责，“提人阵”挑起战端，袭击了埃塞国防军基地。

阿比总理还要求“提人阵”必须在11月25日前放下武器，否则，埃塞国防军将对提格雷州首府默克莱(Mekelle)发动“最后的攻击”。

“提人阵”则回应，由阿比执掌的现任政府“不合法”。该组织还在一份声明中指责，阿比政府对提格雷族采取“边缘化”策略，不仅将政府和军队中有影响力的提格雷族官员撤职，还以侵犯人权和腐败指控等拘留了一大批提格雷族官员。

2019年11月，埃塞俄比亚总理阿比宣布成立新的执政党“埃塞俄比亚繁荣党”。不过，“提人阵”自认为受到边缘化并未加入执政联盟，两党之间的言辞交锋不断，直到兵戎相见。

从双方公布的“战果”来看，双方似乎都在战场上一路凯歌。2020年11月20日，埃国防部发言人德杰内·泽加耶表示，国防军当天完全控制了提格雷州的阿克苏姆镇、阿杜瓦镇以及阿迪格拉特镇周边地区，正向阿迪格拉特镇推进，许多“提人阵”武装人员投降。

“我们已取得决定性胜利。”两天后，埃塞国防部新闻发言人德杰内·泽加耶再一次表示，将动用坦克和火炮包围提格雷州首府默克莱。

默克莱是埃塞俄比亚第二大城市，大约拥有50万人口，埃塞俄比亚的四大军区司令部之一的北方司令部也设在当地。1998年至2000年，埃塞俄比亚与厄立特里亚边界战争期间，默克莱作为前沿指挥中心，部署有埃塞俄比亚一半的军力和装备。

新一轮冲突中，“提人阵”也声称取得多项战果，包括占领了梅克尔以北116公里处的城镇阿迪格拉特。不过，提格雷州的电话信号和互联网均被掐断，外界很难核实交战双方公布的所谓“战果”。

从交战双方的人口和所控土地面积来看，交战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埃塞俄比亚领土大约为110.4万平方公里，拥有1.1亿人口，“提人阵”只控制了大约5万平方公里的提格雷州，人口500多万。

从人员和装备等军事力量角度来衡量，交战双方则旗鼓相当。其中，埃塞政府陆军人数约为14万人，装备有700多辆T-54、T-55、T-72等各类苏式坦克和步兵战车，以及150辆美式M113装甲运兵车和1000辆悍马战车。

埃塞俄比亚政府还有一支空中力量，大约3000人，装备有15架米格-23战机、18架苏-27战机、10架运输机和50多架直升机等。

为了打赢内战，埃塞俄比亚联邦政府近日紧急向法国购买武器。这份40亿欧元的清单包括12架“阵风”和“幻影”2000战斗机、18架“虎”式武装直升机和2架空客军用运输飞机，以及10架法国无人机和电子干扰系统。

蹊跷的是，这份清单还包括30枚M51潜射弹道导弹以及核弹头。不过，埃塞俄比亚是非洲之角的内陆国，军队不仅没有配备核潜艇，它的海军更是在1996年被解散。

外界猜测，埃塞俄比亚政府可能是忙中出错，毕竟它要打赢与“提人阵”的战争并不容易。提格雷人有全民皆兵的传统。当前，“提人阵”大约有25万名战斗人员，装备相对精良。

“鉴于提格雷地方武装的实力，冲突很可能会旷日持久。”国际危机组织(ICG)在一份声明中判断。

埃塞国防军中还有为数众多的提格雷族人，不少人占据着中高级职位。2020年11月5日，“提人阵”宣布，北方司令部发生哗变。不久，该消息遭到埃塞政府的否认。但是，埃塞俄比亚总理阿比还是抽调了三名其他民族的退役将军指挥战斗。

2020年11月24日，临时栖居在苏丹卡萨拉州的埃塞俄比亚难民。 （新华社/图）

难民与“人体盾牌”

军事冲突仍在继续，埃塞国防军与“提人阵”围绕人道主义也展开了唇枪舌剑。

“从现在开始，战斗将是一场坦克大战。”2020年11月21日，埃塞国防军发言人德杰·齐格耶指责，“提人阵”领导人躲在大约50万人口的城市中，将平民当做“人体盾牌”，他还警告当地民众要远离“提人阵”领导人。

“提人阵”则指责埃塞国防军屠杀平民。国际组织“人权观察”研究员莱蒂娅·贝德尔（Laetitia Bader）也在社交媒体上批评埃塞国防军，“将整个城市作为军事目标，可以被视为集体惩罚的一种形式，违反国际法。”

联合国也陷入到这场舆论的口水战中。2020年11月20日，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对埃塞冲突导致“严重人道主义影响”表示担忧。

“他（谭德塞）通过政治游说，让联合国支持北部提格雷州的军政府执政党（提人阵），并且帮助他们获得武器。”埃塞国防军总参谋长格拉查（Birhanu Jula Gelalcha）则指控联合国下属机构世界卫生组织（WHO）总干事谭德塞插手地区冲突。

谭德塞来自埃塞俄比亚。进入联合国前，他曾担任埃塞俄比亚卫生部长、外交部长等职。

当前，提格雷地区大约有200万人迫切需要人道主义帮助。据联合国难民署统计，平均每天大约有4000人涌入苏丹东部寻求庇护。截至11月17日，累计有3.2万人从埃塞俄比亚逃至邻国苏丹，未来6个月这一数字可能增至20万。

“近20年来前所未见的大规模难民潮。”联合国难民署发言人巴伯尔·巴洛赫（Babar Baloch）发出警告，“第一线的应对资源已经捉襟见肘……大范围的人道主义危机正在发生。”

当前，联合国在埃塞俄比亚境内设有四个难民营。冲突前，这些难民营已吸纳了大约9.6万名厄立特里亚人，最近又新增了大约10万名难民，儿童接近一半。这四座难民营普遍面临着食品短缺、燃料不足、通讯中断和住所不足等困难。

“每天只能得到少量的木薯粥，还有土豆泥，以及用于防范新冠肺炎的一小块香皂。”西西格说，“但是，炮火距离难民营越来越近。”

2020年11月13日深夜，一枚炮弹落在难民营的简易厕所旁。次日凌晨，西西格一家决定继续长途跋涉到邻国苏丹避难。

经过四天四夜的徒步跋涉，全家11口人依靠几袋木薯粉泡水充饥，终于在11月18日到达苏丹城市卡萨拉（Kassala）。

西西格看到，沿途都是三五成群的难民，他们大多以家庭、家族为单位进行大迁徙。战争突然打响，大多数难民仓促之间出逃，所以随身携带的物品也很少。

据美联社报道，大约一千多名外籍人员依旧被困在提格雷。当地时间11月11日清晨，六百多名华人在中国大使馆的组织下已安全撤离冲突地带。

“局势可能已彻底失控，导致大量人员伤亡和破坏，以及境内外的大规模流离失所。”联合国难民署发言人巴伯尔·巴洛赫还透露，冲突地区发生多起屠杀事件。

2020年11月9日晚，迈卡拉镇可能有数百人被砍杀或捅死。据非政府组织“大赦国际”发言人描述，“经过核实的骇人照片和视频显示，尸体散落在当地小镇的各处，一些伤者正被担架运走。”

种族冲突隐忧不断

埃塞俄比亚有八十多个民族，人口最多者为奥罗莫人，大约占总人口的35%，其次为阿姆哈拉人（大约占总人口30%）、提格雷人和索马里族。

多年来，埃塞俄比亚一直为种族冲突困扰。2020年6月，一个名为哈查卢·洪德萨的奥罗莫族民族主义歌手遭到暗杀，血案引发了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大规模游行示威，并很快升级为暴力骚乱，至少160人丧生，还有一千多人被逮捕。

一场场骚乱中，也活跃着民族武装分子的身影。2020年11月1日，在中南部地区奥罗米亚（Oromia），地方武装奥罗莫解放军（OLA）袭击了一所学校。随后，当局在学校操场上找到54具尸体，受害者大多为妇女、儿童和老人。

“20世纪以来，埃塞的民族问题主要在于权力和资源的平等分配问题。”埃塞俄比亚“奥罗莫人民议会”(OPC)领导人梅雷拉·古迪纳(Merera Gudina)认为，国家分裂主义、地方族裔主义和民族间分权不公是该国政治的普遍问题。

奥罗莫人是埃塞俄比亚的第一大民族。但是，该族内部不仅存在文化习俗、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的较大差异，历史上还为地方主义和内部斗争困扰，长期受阿姆哈拉族统治者所谓“内殖民化”的统治。

如今，奥罗莫民族主义者一直寻求取得在政权中的主导地位。2019年11月，埃塞俄比亚总理阿比组建“埃塞俄比亚繁荣党”，它主要由奥罗莫人民民主组织、阿姆哈拉民族民主运动等势力组成。因此，“埃塞俄比亚繁荣党”被认为代表着奥罗莫、阿姆哈拉两大民族的利益。

1991年以来，埃塞俄比亚实施多党制和“民族联邦制”，当前登记造册的政党至少有70个，几乎全部以民族为基础建立。

在埃塞俄比亚的政治现代化过程中，它接受了“民族国家”的现代政治观念，却没有超越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传统族群，现代意义上的政党依旧是民族利益的代表，不少政党还掌控有本民族的武装力量。

2019年开启的新一轮权力更替中，代表提格雷族利益的“提人阵”，不仅没有加入执政的“埃塞俄比亚繁荣党”，还被不断质疑其合法性。

提格雷族只占埃塞俄比亚总人口的7%左右，“提人阵”却是该国政坛上不可忽视的力量。公开资料显示，“提人阵”成立于1974年9月，是埃塞俄比亚老牌政党之一。1988年至1993年，埃塞俄比亚经历了三年多的大规模内战，以“提人阵”为主的埃塞俄比亚革命阵线军队攻入首都，导致前政权垮台。1991年至2018年，它作为埃塞俄比亚原执政联盟的重要组成部分，一度控制了该国大部分地区的政权。

“提人阵”与执政党“埃塞俄比亚繁荣党”一直摩擦不断，一场新冠肺炎危机又加剧了双方的冲突。2020年6月以来，埃塞俄比亚联邦政府一直以防范新冠疫情为由，要求提格雷州推迟议会选举。

但是，以提格雷族人为主的提格雷州还是在2020年9月举行了议会选举，双方关系迅速剑拔弩张。10月，联邦政府宣布暂停对提格雷州的财政拨款，提格雷政府则拒绝让阿比总理任命的一名军事将领到任。

1994年制定的埃塞俄比亚宪法，是双方角逐的另一个政治场。按照宪法规定，埃塞俄比亚实施民族联邦制，各民族平等自治、享有民族自决权，即任何一个民族的立法机构以三分之二的多数票通过分离要求后，联邦政府应在三年内组织该族全民公决，多数赞成即可脱离埃塞联邦。

埃塞俄比亚总理阿比上台后，他一直寻求修改允许民族分离的宪法条款。

2020年11月20日，在苏丹东部加达里夫州的埃塞俄比亚难民儿童。 （新华社/图）

从“大一统”到“民族联邦制”

在埃塞的政治架构设计中，总统只是荣誉性职位，总理掌握着实权。2018年4月，时年44岁的阿比·艾哈迈德·阿里出任埃塞俄比亚总理。

上台后，阿比一度实行“开明统治”，允许部分行业私有化，并释放了数万名政治犯。2019年10月，阿比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主要表彰他在解决与邻国厄立特里亚边境冲突的决定性举措。如今，他却无法以和平手段化解与提格雷族的内部冲突。

战火已蔓延到邻国厄立特里亚。“提人阵”领导人2020年11月21日表示，为回击阿斯马拉(Asmara，厄立特里亚首都)方面对埃塞国防军“入侵”提格雷的支持，“提人阵”所属武装力量向厄立特里亚境内发射了三枚火箭弹。

外界担忧，埃塞俄比亚发生全面内战的风险逐步加大，该国会迎来新一轮的治乱循环。自古以来，埃塞俄比亚就是多民族聚居地，其境内建立的阿克苏姆帝国，拥有独立文字和三千多年未间断的文明史，与古罗马、波斯和中国汉朝齐名。

19世纪，孟尼利克二世建立现代政治意义上的阿比西尼亚帝国，他被认为是埃塞俄比亚国家的缔造者，逐渐建立起以阿姆哈拉族文化为主体、闪米特为纽带的阿比西尼亚“大一统”。

彼时，奥罗莫、提格雷、索马里等民族不断挑战阿姆哈拉族的主体地位。1974年，一批少壮派军官发动政变结束了帝制，埃塞俄比亚进入军政府统治。

在门格斯图军政府时期，埃塞俄比亚借鉴了苏联的民族理论，开展“民族识别”工作，推行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并将“各民族一律平等”写入宪法。

1991年，由提格雷族政治强人梅莱斯领导的埃塞俄比亚人民革命民主阵线（简称“埃革阵”）推翻了军政府，而“提人阵”正是“埃革阵”的核心组成力量。1995年，梅莱斯政府开始推行“民族联邦制”，他淡化族群意识、去民族中心化、保持各民族在国家政权中的利益均衡。

按照“民族联邦制”和民族聚居情况，梅莱斯政府将全国划分为奥罗莫州、阿姆哈拉州和提格雷州等9个民族州。各民族州不仅拥有建立自治政府的权力，还拥有广泛的立法、行政、司法以及广受争议的民族“分离权”。

1993年4月，厄立特里亚族举行全民公投，以绝对多数票赞成独立。最终，梅莱斯政府承认了厄立特里亚的独立。

2012年8月，梅莱斯突然因病去世。如今，一代政治强人的离去，也让他所开创的“民族联邦制”风雨飘摇，后继者既缺乏和平解决危机的政治手段和历史机遇，更不愿像承认厄立特里亚独立那样接受提格雷州的分离。

南方周末记者 于冬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裴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