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秋少雨,又到了一年中相对干燥的节令。恰在此时,生津润燥的梨子,也陆续登上了天南地北的集市果铺。
回望百年前,梨树已遍布华北江南、关外川滇。1937年,胡昌炽在《中国栽培梨之品种与分布》里概述道:“中国栽培梨之分布区域,以黄河流域为最盛。如河北、山东、山西,及江苏、河南之北部,主栽培白梨系统,品种以鸭梨为最普遍。其次,长江流域栽培梨不如北部之多,仅浙江、安徽、四川产少数之梨。品种以沙梨系统为主,以雪梨为最普通,间有白梨系统之品种,俗称‘青皮梨’,产量甚少。南部珠江流域有一部分之栽培梨,多数属沙梨系统,品种以淡水梨为著名。云南产梨亦多,主要品种为‘买珠梨’,分布于大理、牟定、昆明、澄江等处”。
一颗鹅黄的梨,缘何跨过南北饮食鸿沟?
北方梨
北方佳梨出何方?1936年《津浦铁路日刊》径直点出了一条准“公理”:“我国产梨之佳,首推山东,次为天津”。
齐鲁大地是不争的“梨子天堂”,而几成北方梨代号的“莱阳梨”,更是美中绝佳。1936年,《阳春小报》精炼描述了莱阳梨的来路与地位:“现市上所售之梨,名曰‘莱阳梨’,出产于山东东部半岛上之莱阳县,品质甚佳,久已驰名”。莱阳当地农民多利用优良沙土条件种梨,这在当地堪称一大支柱产业。1935年9月,《新闻报》介绍称,“莱阳农人多植梨为业,以博厚利。莱邑四乡,梨树成林。城南二十里一带,沙土地方,所产尤佳”。
除土壤适宜,莱阳当地特色的农技“掐须”也对提振梨子品质多有裨益。1946年,《茶话》月刊披露道:“莱阳梨所以驰名,不但由于面沙肥沃,据说与‘掐须’也有关系。每当暮春三月,旋水河西岸梨花如雪,粉雕玉琢,蓓蕾满枝。因而引得游人如云,都来看花,这就是梨花节。梨花节过后不久,落英缤纷。家有梨树的少妇长女,都要为梨‘掐须’。她们三五成群,手搬四脚活梯,将所有梨顶花瓣附着的部分,用指掐落。这样就可以使梨果肥大,多肉而无核。”
1937年《金陵学报》上的山东莱阳梨果园景象
莱阳地处胶东半岛,冬季相对寒冷干燥。因而采集后暂存的莱阳梨需格外小心保护。1923年,《山东实业学会会志》记录了当地果农存梨“妙法”:“节届寒露,梨果成熟,即于梨园中掘一浅窖,深三四尺,其大小视梨果多寡以为衡。上架以木,而以苫覆之。将摘下之梨藏于其中,每十数日检阅一次,遇有败坏者去之。待天气将寒,则出诸窖而入诸室,防其冻也。严寒之后,虽室中亦不能不冻,则入之瓮中,外以壳糠或它暖物覆之。阳春既转,气候温和,则将覆物撤去,再暖则移清凉之地,不可令其伤熟。”
莱阳梨虽一枝独秀,但也不能掩过其它山东梨的群芳争艳。1936年,《津浦铁路日刊》谈论了两款优品“鲁”字号梨:首先是菜子梨,“皮作菜绿色,有小黄点,不甚光润而味甘多汁,为诸梨冠,仅藤县产之。惟产量少,知者甚鲜,近年始渐销及京沪平津等地”其次是香水梨,“以沂水、蓬莱、黄县一带为最多,果实形扁圆,八月间成熟,气味甚香,且多汁水。惟产量不丰”。
同样优秀的还有山东半岛西北部出产的“昌邑大梨”。1936年,塘沽《海王》旬刊评之“堪称硕果,大者径半尺,重斤半有奇,小者亦重十余两。皮色娇黄,满缀黑斑,形如鸭梨而稍圆,皮薄质脆,味甜浆多”。
由于产梨丰盛,百年前的山东形成了发达售梨网络。1934年,实业部国际贸易局编修的《中国实业志·山东省》谈及了山东梨“走出去”的大致情形:“售梨之集中地点有四,即济南、青岛、烟台、龙口。邻近四埠之县,农民于梨熟时,或用驴驮,或用车载,运至该埠之水果行。经挑剔选择,装载运出省外。省外之最大市场为上海,次为香港、天津、营口、大连、南京、苏州、蚌埠、徐州等处”。
1935年《北晨画刊》所刊河北定县车站的售梨场面
由齐鲁大地北上,华北的京津地区亦有诸多名品甜梨。且以京城附近的梨产为例,略现其精彩。1937年,《现象》月刊介绍了北平的几种土产梨子。
好吃者如“波梨”:“形如鸭梨而小,色淡黄,周身有拉状黄包花纹,味纯甜,有似蜂蜜。产子平市附近山中,佳者产量极少,每年上市期在八九月间数十日而已”。
味道极品者似“佛见喜”:“‘波梨’中之最珍贵者,产于平东马兰岭之‘东陵内’,年产不过数百枚,非预订者不能一享异味”。
此外,还有一类专用于室内装饰的“沙果梨”,求的是喜庆好看:“小酸梨之一种,产于北平十三陵。味亦酸,形似苹果及沙果。中上人家多购为装饰之用,客厅书室,明窗净几之间,摆置若干,红珠粒粒,幽香扑鼻,助人雅兴不少。”
1937年《农村合作月报》上的天津鸭梨外销包装
南方梨
梨产虽以北方更盛,但南方梨绝不逊于品质。
烟雨徽州出佳梨。1934年10月,《新闻报》杂记《记皖梨》细论了此间优品:有“回溪梨”其“大似柚,皮色黄,削而啖之,其味津津,甘留舌本。而肉厚核小,啖一枚能令人饱”。“回溪梨”主产地在休宁,对品相要求极严,故而“梨初结实,果主即逐枚以纸封裹之,恐纸之不经雨露也。乃髹以柿漆,而虫蛀鸟啄,均可得免。梨之纯乎无斑疵者,果主护惜之力居多也”。
而徽州各梨中“最贵之种为‘蜜汁梨’,产于休宁、歙县交界处之榆村。是梨仅大如枇杷,初离树,坚硬不可食。必贮置瓮中,而密封不使泄气。若干时日后取出,则软烂似糜,几不能握。吮之则浆肉悉入于口,甘美无伦,所剩者只外皮耳”。今日名声赫赫的砀山梨,在百年前还藉藉无名。1935年9月,《苏州明报》赞美安徽砀山梨“大如饭碗,味甘而脆”,且“出产甚多,每斤仅售七八十文。如往产梨之果园中间游,可恣意啖食,不取分文”。然而由于“运送不便,未能与莱阳梨一争短长”。
四川多地亦结有好梨。翻阅1940年版农书《四川简阳苍溪与西康汉源之梨》,可见当时川梨运销的热闹场面。通过船运发出的简阳梨会“用木船装载,无包装设备,仅船上稍铺稻草。梨果则拣入船舱中,上用芦席遮盖”。如此大大咧咧装船的梨子“运到目的地时,常因堆积发熟。经时稍久,果实不免有腐烂之迹象”。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苍溪梨细致到位的包装:“通常以竹类制成粗硬之稀格子扁圆小篓。采果时轻轻自树上用手摘下,换去原有棕包,用上等纸包好,纳入篓中,每篓可容八九个”。如此精品梨,自然也在售价上胜过其他川梨。
福建梨产虽规模不大,但不乏精细管理智慧。1940年,《福建农业》载罗培春报告称福建连城的“香水梨”因“一交立秋,常见北风,摇撼树木,果易跌落”,因而必须“于立秋前三日即宜采下”。
采收梨子的钩竿也特别讲求稳妥,力保无伤果实:“为麻布缝成之小袋,上宽下小,深约三十公分,口径二十公分。袋口张以粗铅丝或竹片,而将此袋缠扎于木柄或竹柄,柄长短不一,普通多为二至三公尺。”
百年前的采梨“钩竿”
百年前的闽北种梨者,还曾参与串起了一条高度商业化的梨产合作链。1941年,《福建农业》登载的农村调查讲述了该种模式:“果农因劳力之不充裕,贩卖之困难,及因一家经济而不能候至成熟者,往往先行估价卖与果商看守贩卖。此谓之‘判’,有‘判花’、‘判果’者,其价格远小于成熟时之市价。梨果成熟时,果商一一采摘入篮,雇工肩挑入城,转售与梨行。梨行则另装筐,由船运至建瓯、南平等地出售。”
1935年《西北问题》所见青海贵德农民搭“木梯”上树摘梨
近代浙中、浙南,也有许多名声在外的梨产地。
云和县产有其貌不扬却口感惊艳的好梨。1943年4月,《东南日报》评价称“云和梨,从外表看来,皮黄粗糙,形式并不美观。但实质白嫩且多水分,滋味甜鲜,是中吃不中看的土货。本地人称为‘消梨’,外人却称‘雪梨’。中以一种‘六月消’为上品”。
浙中更是百年前长三角一处重要的“梨篮”。1933年,《浙江省建设月刊》所载论著《诸暨与义乌之梨》,总结表示浙江梨产“以诸暨、义乌、嵊县三处尤盛”。
诸暨、义乌地区的地梨,既有“采收后即可直接供食用”的高端“水果类”(譬如“黄樟”、“白樟”“早雪花”等名种梨),也有相对次之却不乏市场的“霉果类”:“须经相当时间行软化作用,俗称曰‘霉’”后才可供食。浙中果农执行“霉化”步骤时,“普通以箩围垫稻草,将果实闷闭于内。如短柄菊花,五日即熟,霉水梨则须十日。其他各种约六七日可熟”。
浙东海岛孕育的金塘梨亦滋味颇好。海岛种梨,防风加固是尤为重要的一环。1935年,发表于《浙江省建设月刊》的农情报告《定海之金塘梨》分析金塘梨“须栽于避风之处,普通均产于山岙内”,若遇“秋季之大风,影响甚大,往往结实累累,一遇风雨之打击,而全无成熟者”。为守护果实,当地梨农会“以竹插围梨树四周,高约一丈八尺。每竹之直径约六分,两竹间距离约七分,中以篾编成八分阔之带两条。如此装置,大风不能经过”。
一颗梨的北去南来,述说着甜蜜的风土骄傲,演示着因地制宜的农人智慧,愉悦了城市乡郊的无数味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