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报·大河客户端记者 王珂

2019年春拍火爆开局，是十余天来坊间热议的焦点。“春拍现场堪比春运”，现场图片为证，看得人热血沸腾。

自1992年北京国际拍卖会敲下第一锤，重启内地艺术品拍卖，短短不到20年，内地艺术品市场已占据全球艺术品拍卖1/3强的份额，成为最大体量的大盘。发育史堪以狂飙突进来形容。2012年，情势急转，开始断崖式下滑，至今未能平复。直至本季春拍，旺市仿若重现。

这三四十年间发生了什么?

市场初萌的气象清明，元气十足，玩家、藏家、从业者，和一批开化的艺术家，共同养育艺术品的市场雏形;早期经纪人如何带艺术家“走穴”，也为自己淘得名家字画，留了不少家底儿;1995年炎黄首拍何以成为省会郑州一时文化事件，引全城文化人出动;周口方阵如何随大势攀上巅峰，又坠入低谷?谁在坚守，谁又远遁江湖徒留背影?

本期大河报《河之洲》回望河南艺术品市场，采访市场资深人士，重要事件亲历者、见证者、参与者，讲述历史，还原细节，力求从独家视角较为全面地呈现河南艺术品市场走过的历程。

萌芽：河沿儿生长的草根画家

问起身边混江湖早的郑州玩家，都是打河沿儿过来的。

“九一、九二年，开始有那几个市场，西郊友爱路，空军医院门口的农贸市场，有个地儿专门卖画儿，好多现在活跃的书画家都搁那片儿混过，扯根绳子，画一夹，支个摊儿。”河南省画廊联合会会长张宗海，开封人，当时在开封经营着自己的画店，每个周末，会跑趟郑州，周转手上的货。“那时候便宜，现在一个长于花鸟的美协副主席，当年一幅也就五块，拿回开封能卖个十五、二十。”

“古玩市场在大学路河沿儿，书画陶瓷杂项，古籍旧书像章，啥都有!起初在桥西，后来挪到桥东，再后来又往南边挪到古玩城。”如今在唐人街经营着一家画廊的李栋，当年也是常跑郑州的老开封，对早年郑州的市场迁徙门儿清。

“现在都通高铁了，城际大巴、城铁，要不就自己开车，来趟郑州可方便，那时候可不容易，星期天一早六七点都出来，先坐火车，再倒汽车，可折腾。”头站先去古玩市场，中午都奔花园路，纬四路的大棚市场，楼下吃碗拉面，下午就在楼上转转。二楼几家画店是固定的出货点，有的店干脆就是画家开的。“晚上得赶上一趟火车回开封，到家都十来点了。”

开封的市场也已成型，“就龙亭广场前头，有一处厂房刚扒掉，都搁那儿摆摊儿，到1993年吧，开发成了古玩市场。当时在国内也是比较早的专门市场。”

作为老省会，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开封的文化影响力和资源优势始终保持。河大的一批老教授、老先生，是省内书画创作的一片高地。他们在全国艺术界有着强大的影响力，吸引大批省外艺术家来交流，留下了一批作品。“这批省内一流画家，当时在开封也就卖百十块一幅作品，拿到郑州卖二三百，不得了了。”

郑州与开封的古玩市场，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是省内主力市场，也是河南本地拍卖公司早期的主要本土拍品来源。

这是市场萌芽之初，气象清明，元气十足。玩家、藏家、画店主，和一批开化的艺术家，在这里面对面直接交易，生存于斯，成长于斯，相互养育，相互成就，也共同涵养、培育了市场。

走穴：“我给朱新建当经纪人”

地摊儿摆了若干年，各地艺术品交流逐渐展开、深入，中原市场自带的先天包容度，让更多外来的艺术家进入藏家视野，也产生了更多的需求，早期艺术品经纪人便应运而生。

经纪人的提法在张宗海看来过于高大上，他管自己那些年的身份叫作“穴头”，“其实就是领着画家走穴。”

这份职业其实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原来依托开封的雄厚资源，和对郑州市场的耕耘，张宗海专注做近现代书画，多年的历炼让他对市场了如指掌，对艺术家群体也相当熟稔，“有资源，不坑人，圈里有口碑，人家都愿意找咱。”一些书画家通过各种渠道介绍找上门，让他“带着走走”。所谓“走走”，就是亲临市场找客户，驻扎下来，当场创作，留一批作品，赚一笔银两，收摊回家。

彼时没有规范的成熟的交易平台，艺术家面对市场，时常要面临不可言说的尬局，被人坑个底朝天的也是常事。“讲信誉，不坑人”的张宗海于是在江湖上名声日远，当时手上集中了一批国内一线画家如陈大羽、高马得、朱新建、于志学、刘一闻等等一二十位，都处成了朋友。“穴头”的要价因人而异，张宗海不收钱，只要画。“出去画个一二十张，给我留一张”，都中。

张宗海(右)当年跟朱新建合影

张宗海收藏的朱新建作品

“这些早早出来的画家，都是聪明人，能在市场生存，都有他的路数。”南京画家朱新建，圈外人可能不知名头，他的亲家一准儿都知道——作家王朔，也是极性情的。朱新建人通透，一点不端着，“咱就是出来挣钱的，给你扛活儿的，你叫干啥干啥。”每次出来都跟一大拉杆箱，里头笔、宣纸、印泥，全套家伙事儿都自带。到地方一进宾馆，把床一抬，纸一铺，坐地上盘腿儿就开始画。每回都多送一幅，人家原话：“吃碗饺子饶碗汤”。

戏曲人物名家高马得，当年已经是八十四五的高龄，每回出来都带着医生，带着老伴，打着胰岛素，一般人看这架式都不接，“我也领着走了一圈儿。”

朱新建与高马得合影

张宗海收藏高马得作品

将近十年，张宗海专注做当代，以“穴头”的身份，搭建起艺术家与市场的桥梁。“主要去山东，山东市场好，河南也转。”联系好当地客户，带画家过去。不光是推广画家，当地市场肯定也得有需求，“没资源他怕买假，这人到了，见了真人，再照照相，举着作品，用这种原始的手法解决诚信问题。”

首拍：一起省会文化事件

与民间自发生成的散在市场不同，艺术品拍卖一出世，便很高调，很大手笔。

1992年，上海的朵云轩率先注册成立了国内第一家艺术品拍卖公司——上海朵云轩拍卖有限公司，并于次年6月20日在上海举办首次艺术品拍卖会，由谢稚柳亲自敲下了中国内地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品拍卖第一槌。很快，中国嘉德、北京翰海、北京荣宝、中贸圣佳、上海朵云轩、四川翰雅6家公司——业界俗称“老六家”，作为国家第一批拍卖文物试点单位陆续获得批准，除四川翰雅出局，其他5家机构至今依然活跃。

而河南本地，1995年迎来了首拍,主角是黄河游览区下辖的炎黄拍卖公司。

时任炎黄拍卖行经理的闫东，如今在天下收藏经营着一家资产拍卖公司，提起当年事，历历分明。

“当时文化部有政策，北京扶持几家拍卖公司，各省各发展一家，河南扶持的一家就是炎黄。”

经过三个月筹备，赴京征集拍品，编制目录，“目录是专门跑到深圳印的，那种彩印省内没有，都是跑到深圳去，成本很高，一本光成本下来就要50块左右”。

预展在老博物院，当时叫河南省博物馆，在紫荆山广场，“应者如云，本地文化人纷纷出动，省里的领导也来了现场。当时大河报刚刚创刊不久，拿出好几个版免费刊登拍品，连续登了三天。”

场内气氛极好，本地书画家、藏家、画店经营者、媒体蜂拥而至，现场人山人海。最终成交额400多万，实际成交率50-60%，表现相当不错了。

作品可以用抢眼来形容。全国名家如启功、何家英，近现代大家如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但这几位大家作品都没有成交，“齐白石的是四条屏，起拍就要50多万，启功、何家英成交了，都是三平尺的作品，六七千起拍，一万五六成交。”

闫东认为，河南市场的购买力限制，大作品始终难以成交，没有形成高端市场，“至今都是如此。”虽然河南的拍卖起步与国内一线市场几乎同步，“但真正起来的还是经济发达地区，购买力强，资源就越来越集中过去。”

河南省书画收藏协会主席胡聚堂全程深度参与本土拍卖，他表示，当时拍卖初创，进场人群很多还持观望态度，但关注度高，当时确乎成为省会一起文化事件。场内的众多人物在后来的市场中成为中坚力量。

炎黄虽然后来经两次私人承包等种种折腾，渐渐式微，退出市场，但作为河南拍卖的开启角色，培养带动了一批优秀从业者，并且在全国产生了一定影响。“后来匡时的董国强、上海敬华拍卖的曹向东，这些业内重磅人物，当年都常来河南。”

后来的河南拍卖行、亚神拍卖行，陆续跟进，形成河南的艺术品拍卖早期方阵，市场也迅速苏醒，买方卖方都感觉打开了一扇窗，结识了大批国内一线客户，建立了新的藏品流通渠道。“有了拍卖这样一个专门的集中的交易平台，世界瞬间开阔。”

河南拍卖行早年的拍卖图录

整个中国内地艺术品市场，拍卖会迅速取代了一级市场也就是画廊。然而这个开局，跟国外艺术品市场发达地区的模式是悖逆的。不是一级市场培育，再向二级市场拍卖输送，而是拍卖行直接对接作者，没有建立市场基础。

隐患，从起始就埋下了。

案例：“周口现象”

作为吃螃蟹的人，早期方阵完成了摸索、培育市场的历史使命，基本上销声匿迹。十年后，新的梯队华丽登场，并迅速称霸江湖——这就是“周口帮”。在国内艺术品拍卖史上，周口是个特殊现象，值得研究。

“周口帮”以金帝、永和、鸿远为中坚，其掌门人与团队均是周口人。金帝原是周口财政局下属公司，搞公务拍卖，后来转型为艺术品拍卖公司。2006年，金帝组织了第一场书画艺术品拍卖，地点在周口饭店。

金帝首拍现场与预展资料图片

金帝总经理孙向阳回忆，第一场拍卖带试水性质，征稿范围很小，“基本在河南本省，兼及邻省山东。当代名家书画为主，也有部分近现代作品”。预展作品同时在雅昌网发布，效果很好，许多客户从外地各个省份过来。“当时还没高铁，来周口不很方便，不少客户是先飞到郑州，再打的到周口”。现场气氛火爆，最后成交达到近90%，总成交金额1600多万。

当时团队草创，还没有完整的技术力量，拍卖师是特邀的，当时河南拍卖行的副总关海亮。

两年后，皮伟、张传文从金帝离职，拉队伍单干，成立了永和、鸿远拍卖。此后，河南本土拍卖梯队的主流就一直是这三家。

这拨其实正赶上市场巅峰，持续了四五年。之后，省内陆续成立了一二十家艺术品拍卖公司，大部分都是周口人的队伍。

全国范围内早先形成四个书画集散地，分别是山东青州、甘肃天水、河南周口、广东肇庆。收藏家张伯驹的家乡河南周口，是河南重要的书画市场集散地，有上百家的书画店在运营。胡聚堂介绍，文革期间周口的五七干校下放了一批艺术家，包括杨之光等全国名家，当地民间也有书画风气，因而带动了一批美术爱好者，又有一批到天津美院、湖北美院上学。假期把老师的作品拿回周口，慢慢地，通过这些学生把艺术家请到周口去，留下了一批作品。

周口这种早期地下市场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就开始了，九十年代初更盛。那时候中国内地艺术品市场还没成型，画家的作品没有交易渠道，不能变现，“拎点芝麻叶、小磨油土特产就能换幅名家字画”。

周口的市场早早苏醒，悄然启动，名声日隆，“全国各地的画家都往那儿跑，后来脑筋活的学生、画廊主，就开始主动联系书画家，如法炮制。那几年，全国名家基本都去过周口。”

嗣后艺术品大市场一起来，这批东西拿出来，“赚大了!”拍卖会一场下来赚几百万上千万都属正常。这波行情持续两三年之久，极大地刺激了市场的极速膨胀。一时周口烤红薯的，开饭店的，开洗脚城的都开始卖画，衍生出后面一系列生态。“那几年市场好，傻子都赚钱，一场下来赚几百万正常，聪明的能整的一场上千万，一场赚五六十万的都是笨蛋!”一位不曾涉足拍卖的业内人士语气颇为忿忿。然而这繁荣，如梦幻泡影，是泡沫，终要爆。

解剖：泡沫的吹起和爆掉

不到20年，中国内地艺术品拍卖大盘从无到有，从弱到强，2011年的数据：中国内地文物艺术品拍卖占据全球份额1/3强，成为世界最大的拍卖体量。

2012年秋拍开始，中国内地文物艺术品拍卖市场忽然开始持续下滑，断崖式的。

“积累的很多问题，市场好的时候被掩盖了，市场一旦波动，便显现出来”，胡聚堂说，一切没有偶然，迅速膨胀必然导致迅速萎缩,长期的不健康发育早已埋下隐患。不规范运作，三角债务，吃人情玩空手道的不在少数。假拍，拍假，艺术家通过拍卖做成交记录，从而给自己市场定价。泡沫越吹越大。

不可否认，曾经雅贿的暗自存在造成市场的畸形旺盛需求，当代书画是重灾区，彼时的市场高点，此时的深度洼地。

甚至生成大量专事制假卖假的小拍卖公司。没有实力征集到好东西，假货遍地捡，货源极盛。“只要把场子拉起来，抱各种目的的人来参加，就能大赚”。

买家知假买假，有交易票据，有拍卖图录、成交记录，就成了“硬通货”。收礼人大多外行，不辨真假，也不敢拿出来晒。直到十年、二十年后退休了，或者犯事了，搜出来，一做司法鉴定，多是假的。胡聚堂作为艺术品书画类司法鉴定人参与了大量省内外司法鉴定，查缴的字画“80%以上都是假的，小部分不假的，也是小名头，市场价值不高”。

此外更有搞假拍故意做高成交记录以抵押融资，已属金融犯罪领域。“风光的市场表现背后，内里好多故事”，波诡云谲，深不可测。

转机：大势向好 重铸信心

月初各地陆续启动的2019年春拍，为长久走不出低谷的艺术品拍卖注入极大信心，一波新的行情要来了吗?

“从大势来看，行情重现是必然。”多位市场人士对远景表现出坚定信心。刚刚从嘉德春拍现场回来的逸轩美术馆馆长王祎说，北京启动的几场春拍氛围火热，好东西必有好价，无漏可捡，“这是一个成熟理性市场的正常表现”。

经过了若干年的深度调整，市场凉凉,逼迫各方冷静下来理性思考，市场也经过了长久的酝酿，“新的动能即将发力了”，胡聚堂说。

艺术品经营者接下来怎么走?“寄希望于市场暴涨，恢复先前的虚假繁荣那是幻想，整个业态在发生很大变化，礼品市场的萎缩将是常态，要发掘新的市场机遇”。从业者孙向阳很清醒。

国家政策层面上的大利好提供了充足的底气。政府一直在倡导复兴传统文化，提振文化产业，号召企业文化转型，中国书画文玩艺术品就是传统文化的真实载体、具象生命，市场一盘活，这些东西还是稀缺。

收藏、投资市场向好，机构在进入，潜在购买力是相当惊人的。大批企业转型升级，增加文化方面的投入，一批批私人美术馆、博物馆破土而出，需要大量藏品充实，“这些都是非常有潜力的客户板块，针对这个板块做好客户研究、藏品梳理，引导市场，引导投资、收藏方向，把菜做好，自然有人下箸。”胡聚堂说。

即便在最低谷，仍然有一批拍卖行一直在坚持。全国各地跑，香港，台湾，甚至出征日本，东南亚，征集精品，精心梳理。好的拍品好的运作，吸引来优质客户，形成良性循环。

“遵循市场规律，求生存，求发展，泡沫褪去，考验掌舵人业务能力的时候到了。”

来源：大河客户端 编辑：张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