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泰罗尼亚搞公投闹独立之前，估计许多人根本没听说过这个有点像非洲或者大洋洲地名的地方。然而与此正相反的是，加泰罗尼亚的首府巴塞罗那却是如此著名的欧洲大城，是足球和旅行爱好者们再熟悉不过的城市。

这种知名度上的差距从某种意义上暗示了历史上所谓“加泰罗尼亚国”的不合理性。单就这一点来看，加泰罗尼亚的情况与苏格兰事实上并不一样。

当大独裁者佛朗哥在1939年赢得西班牙内战的胜利时，他依照18世纪以来历代西班牙君主的惯例重新封印了这个加泰罗尼亚的自治权和地方语言。于是，“加泰罗尼亚”又一次成了一个虚拟的概念，并逐渐被人们所遗忘。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作为钱币爱好者，你有更多的机会了解“加泰罗尼亚”这个地名，以及它在历史上的种种。所以，无论你的兴趣点是时事、历史还是收藏，本文的讨论大概都会给你一点点的启发吧？

一、费尔南多和伊莎贝尔

如果你看过电影版的《刺客信条》，那么在那个火刑的场景里，你也许会记得当时的王座上坐着两个人。这二人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费尔南多与伊莎贝尔。

对于所有历史爱好者来说，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尔和阿拉贡国王费尔南多大概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最响亮的名字了。毫不夸张地说，世界近代史中一半的内容都和这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许多故事都可以从他们讲起。

费尔南多和伊莎贝尔在1492年资助了一个探险家出海探索大西洋以外的世界，这个探险家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哥伦布。

1469年，费尔南多迎娶伊莎贝尔，卡斯蒂利亚与阿拉贡随着这场政治联姻合并成了一个联邦。

15世纪末塞戈维亚铸造的金币，正面为费尔南多与伊莎贝尔头像

费尔南多与伊莎贝尔通过婚姻来合并领土所建立的以天主教信仰为纽带的邦国联盟成为了欧洲近代多民族国家形成的范本。因此，历史上以“天主教双王”的专有名词来形容他们所建立的这种超越传统封建世袭制度的二元君主制政权。

在当时，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事实上各自还统辖着一些下级王国和地区，而阿拉贡王国的下级邦国中就包括我们要说的加泰罗尼亚。只不过，与一般传统意义上的“邦国”相比，“加泰罗尼亚”是对一个地区的传统泛称，这一点我们在后文会讨论。

卡斯蒂利亚与阿拉贡联合王国在1492年攻灭了格拉纳达，称霸伊比利亚半岛。不久之后，这个新兴的霸权邦联重新启用了古代罗马时代对这一地区的称呼——“艾斯班尼亚”（西班牙）。

在讨论加泰罗尼亚脱离西班牙独立的时候，许多人喜欢类比苏格兰的情况。但事实上来说，两者情况并不相同。这其中最基本的不同点在于，“加泰罗尼亚”和“西班牙”并非存在于同一个时间和空间中的概念。在西班牙建立之前，加泰罗尼亚并不是一个独立国家。

总结一下，这一节我们讨论了一个最基本但总是被忽略的问题——

加泰罗尼亚并不像苏格兰那样是组成联邦的前独立国家。

二、钱币上的巴塞罗那伯爵国简史

加泰罗尼亚的历史属于那种典型的翻书要找很久，从钱币上却可以一眼总结出来的类型。猫眼有时会说，“收藏是另一种阅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西罗马帝国灭亡之后，我们能够找到的较早的加泰罗尼亚地区自行铸造的钱币来自加洛林时代。查理曼大帝的儿子“虔诚者”路易（路易一世）在公元9世纪初从进占伊比利亚的阿拉伯人手中夺回了加泰罗尼亚地区。从这一时期开始，加泰罗尼亚就以巴塞罗那为中心作为穆斯林和天主教世界的缓冲区域运行着。

“虔诚者”路易时代加泰罗尼亚地区铸币，背面为地名“巴塞罗那”

随后，加泰罗尼亚的大部分地区在名为“巴塞罗那伯爵”的领主的统领下维持了相当长时间的自治，这里出产的钱币上使用伯爵的名字和“巴塞罗那伯爵”的封号，并不“加泰罗尼亚”作为地名。

11世纪巴塞罗那伯爵拉蒙·贝伦格尔时期的金币，仿照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金币的制式，正面为伯爵的名字和封号：

公元1137年，巴塞罗那伯爵拉蒙·贝伦格尔四世与阿拉贡公主佩德罗尼拉结婚。随后不久，阿拉贡国王阿米拉二世逊位，佩德罗尼拉成为阿拉贡女王，而巴塞罗那伯爵则成了王国实际的统治者。

因此，当拉蒙·贝伦格尔与佩德罗尼拉的儿子阿方索二世在1164年登基成为阿拉贡国王的时候，他同步继承了父亲的巴塞罗那伯爵爵位。阿拉贡王国自此进入了巴塞罗那王朝，而巴塞罗那伯爵的爵位则从此由阿拉贡国王世袭。

阿方索时期阿拉贡王国银币，背面币文为“阿拉贡”

阿方索时期的巴塞罗那银币，正面币文为“巴塞罗那”的缩写

正如钱币为我们展现的那样，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巴塞罗那和阿拉贡各自发行自己的钱币。以此来看，巴塞罗那始终保持着独立的司法体系和自治权也是不难想象的。

但钱币同样印证了另一点，即历史上“加泰罗尼亚”并不作为领地或者行政单位存在。

13世纪末14世纪初海梅二世时期巴塞罗那银币，正反面币文连起来为“雅各布·蒙神之恩·国王·巴塞罗那城

14世纪佩德罗三世时期巴塞罗那银币，正反面币文连起来为“彼得路斯·蒙神之恩·国王·巴塞罗那城”

只要将历史钱币梳理一遍我们就不难发现：

“加泰罗尼亚”是一个文化概念，既非地名、国名也不存在于君主封号中，因此也从不出现在钱币上。

在阿拉贡国王费尔南多与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尔结婚之后，巴塞罗那的独立性得到了保留，但这不是巴塞罗那的特权，而是所有阿拉贡方面的加盟邦国都能享受的待遇。

费尔南多时代巴塞罗那银币，币文依然为传统的“斐迪南都斯·蒙神之恩·国王·巴塞罗那城”

费尔南多时代巴塞罗那金币，币文为“斐迪南都斯·蒙神之恩·国王·卡斯蒂利亚·阿拉贡·伯爵·巴塞罗那”

费尔南多时代阿拉贡银币，币文为“斐迪南都斯·蒙神之恩·国王·阿拉贡·与·卡斯蒂利亚”

从以上的这些同时代的钱币中，我们看到了合并之后阿拉贡、巴塞罗那与卡斯蒂利亚之间相互独立的关系。当然，至此为止，“加泰罗尼亚”这个地名始终还是没有出现在钱币上。

如上一节所言，在之后的岁月里，“西班牙”成为了这个混乱的联邦国家的统一名称，但旧阿拉贡王国的下级加盟国基本上还是保持着相当程度的自治，其中包括铸币权。

1621年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四世时期巴塞罗那1克罗亚特银币，币文依然遵循传统。巴塞罗那地区钱币不仅形制与西班牙其他地方不同，连币制也独立于西班牙里亚尔体系之外：

1700年，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死后绝嗣。依据卡洛斯二世的遗嘱，西班牙王位应由安茹公爵腓力（称菲利普五世）继承。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拒不接受腓力继承王位，并推举查理大公（称“卡洛斯三世”）为西班牙国王，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爆发。

在王位继承战争中，巴塞罗那长期被哈布斯堡家族的“卡洛斯三世”占据。“卡洛斯三世”为强调其正统西班牙国王的地位，在巴塞罗那以自己的名义发行了基于西班牙里亚尔系统而非传统巴塞罗那币制的银币。

1707年巴塞罗那以“卡洛斯三世”名义铸造的2里亚尔银币

战争结束后，西班牙统一在波旁王朝的统治之下，巴塞罗那的自治权和铸币权被取消，“巴塞罗那伯爵”的头衔由西班牙国王继续继承但没有现实意义。

以上就是钱币为我们展现的作为封地的加泰罗尼亚（更准确地说是“巴塞罗那伯爵国”）的历史。

三、加泰罗尼亚国：一个虚拟概念的实体化

“国家”观念不是人类的本能，因此会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看法。

在现代国家观念形成之前，是西方的“民族国家”理论主导的两百年。

在民族主义的引导之下，西方各国在19世纪爆发了大规模的民族独立运动。民族认同感成了宗教和王权之外的一种新的团结人民的工具。在这些民族革命战争中，一些中世纪以来就没有再被使用过的民族、地区名称被揭竿而起的人们重新启用，以鼓吹民族认同感。

所谓“加泰罗尼亚”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情况。

如前文所言，历史上加泰罗尼亚的领主就是巴塞罗那伯爵。伯爵的领地几乎涵盖所有传统意义上加泰罗尼亚民族居住和使用加泰罗尼亚语的地区，他领地内的法令被称为加泰罗尼亚法，但这都不能改变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伯爵领地并不能完全等同于“加泰罗尼亚”。

情况在17世纪变得更加复杂了一些。法西战争中，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四世（头衔中包括“巴塞罗那伯爵”）将一部分加泰罗尼亚地区割让给了法国。西班牙相当于仅保留了半个传统意义上的加泰罗尼亚地区。

这个情况如果一定要类比的话，有点像下加利福尼亚。传统加利福尼亚包括如今属于美国的“上加利福尼亚”和依然属于墨西哥的“下加利福尼亚”，两者都不是传统意义上完整的加利福尼亚。

到了18世纪，菲利普五世正式取消了加泰罗尼亚地区的自治权。然而令人玩味的是，在新法令的封面上，西班牙官方使用了“加泰罗尼亚亲王国”（Principado de Cataluña）的称呼。

在西班牙历史上，所谓“Principado”并不一定是由特定亲王统领的封建领地，它有时就被用来泛指一个历史地区（阿斯图里亚也是这种类型）。换言之，这个“Principado”并没有一个相应的等级为“Príncipe”的贵族统治。

这个情况如果要做一个类比的话，就好比日本的“中国”（中国地方）这个概念。这个源自平安时代的地理概念被沿用下来，如今指代本州岛西部的地区。这个地区在地理上是“中国”，并不是说它是个“国”。

在之后的岁月里，加泰罗尼亚地区曾短暂恢复了一些权力。比如，在费尔南多七世面临法国入侵的压力时，巴塞罗那和其他阿拉贡-加泰罗尼亚的铸币权被重新开放。

1809年加泰罗尼亚地区支持费尔南多七世的莱里达城铸造的国王肖像5比塞塔银币

费尔南多的女儿伊莎贝尔二世女王继承王位之后，西班牙出现了一系列的动乱。支持唐·卡洛斯继承王位的人们在各地发动叛乱，加泰罗尼亚地区的一些地方也为谋求恢复自治权而站在了唐·卡洛斯的一边。

这一时期，巴塞罗那铸造的钱币上出现了“加泰罗尼亚亲王国”的字样。尽管它本身依然是指代加泰罗尼亚地区，但却被一些追求独立的人当做了加泰罗尼亚曾是公国级自治邦国的例证。

到了20世纪，加泰罗尼亚追求民族自治的意愿更加强烈。人们在阿拉贡王国纹章上加了五角星，“开发出”了加泰罗尼亚的旗帜，而标有“加泰罗尼亚联邦”的所谓样币也正是出现在这一时期。

1931年，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退位，西班牙进入第二共和国时期。加泰罗尼亚在这个短命的共和国时期曾建立了自治政府并回复了自治权，但这个自治权在1939年被佛朗哥废止。

加泰罗尼亚历史上就是这样从一个文化概念变成了泛指的地区名称，进而成为了自治区名称，最后被当成了国家的名称。

然而我们回头看历史不难发现，加泰罗尼亚这个含糊的历史地名虽然经过了漫长的演变而出现了一些歧义，但它依旧不等同于巴塞罗那伯爵领地，也不能因为叫做“Principado”就自认为曾是个“国家”。从这个角度来看，它的情况与苏格兰并不相同。

而且，还有一个更加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支持独立的加泰罗尼亚人打出的旗子本质上来说就是阿拉贡王国的旗帜……

所以，就算你们要独立，也应该带着阿拉贡一起以旧阿拉贡王国的名义独立吧？

对于加泰罗尼亚的问题，有人提科索沃，也有人喜欢看热闹。然而，无论从历史的角度出发还是以当代我国的国情来看，我们都确实没有支持它独立的立场。

毕竟，像加泰罗尼亚这种在历史上曾是自治地区，拥有自己的民族与语言，曾在近代短暂独立，曾长期拥有独立铸币权，如今以自治区形式享受特权而存在的地区在我国的版图上也实在不少……

话说回来，猫眼写这篇文章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希望能够推荐一个新领域给喜欢西班牙钱币但觉得从目前主流领域入手有些力不从心的藏家。从巴塞罗那伯爵到近代的“加泰罗尼亚亲王国”，无论你对加泰罗尼亚独立的态度如何，你都可以用钱币收藏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所以，你还不打算入坑西班牙钱币吗？

• 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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