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 葛兆光
早餐后去东京大学,偌大的校园里空无一人,显得很寂寥,但各处的杜鹃花却开得热闹。从龙冈门进去,经医学院、图书馆到安田讲堂,总共遇到的人不过三四个,都带着口罩,行色匆匆。进入4月,疫情依然严重,安田讲堂前那颗巨大的古树,叶子已经变得翠绿,看到景色变换,不由得有些伤感。
《日本史の诞生》,冈田英弘著
在研究室读冈田英弘的《日本史の诞生》(さくま文库,东京:筑摩书房,2008年第一版,2018年第十四次印刷;原书初稿曾经是1994年弓立社出版的),随便记下一些感想。
这次到日本,打算多读日本学者的日本史著作。在阅读中越来越感到,日本史学界对“自古以来的日本”这一说法并不那么敬畏。前些天,读村井章介先生的《古琉球》,我还特意写了一篇长书评(后来发表在台北的《古今论衡》三十四期),他就认为,十七世纪之前,北海道、对马岛、琉球都不应算在古代日本范围中。老朋友京都大学平田昌司教授更是和我在邮件中聊天,趣说在日本学界看来,琉球原来就是一个被日本侵略的外国。著名记者辻康吾先生看了我的书评后更直言,没有任何一个日本学者会误读日本现代国家之前的日本史,把这些地方说成是日本自古以来的固有领土,所以,一定要有历史意识,分清“前国家史”和“国家史”。
冈田英弘大概也是这样。如果你看到冈田英弘在《日本史的诞生》中居然说,“倭国是中国世界的一部分”“邪马台国是中国的一部分”,大概中国读者会相当吃惊。其实他要说的,只是一个历史过程。也就是古代倭国或邪马台,本来是在中华世界的历史记述中,作为“华夏边缘”(借用王明珂的说法)被呈现的。一直到七世纪后半,由于来自外部的压力,才使得日本国逐渐形成了“日本意识”。由于《日本书纪》之类的史书(其实也是袭取中国史书)从历史上确立了日本,这时候的日本,才真正成为日本。那么,中国史书如《三国志·东夷·倭国传》中记载的卑弥乎、倭国邪马台,按照冈田英弘的观点,那时候还不是“日本”,所以,应当是中国史书中的中华世界的边缘。即使是七世纪这个时候的日本,也不过就是大和朝廷控制下的那些地方(即所谓“畿内大和政权”),而日本人也是五方杂糅,日本语也是各种语言的混杂。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甚至夸张地说,日本早期建国者乃是“华侨子孙”(55页)。
这就是他要说的“日本史的诞生”。中国学界因为“新清史”的缘故(特别是他是欧立德的老师之一),对冈田英弘有不少非议,因而连带地对他宣称“蒙古时代是世界史的开端”等观念,也相当不满或不屑,觉得他有什么阴谋或图谋。其实,如果看到他对日本自身历史的叙述,就可以知道他的历史观只不过是三句话。第一,要把日本、中国的历史重新放在全球或更大区域中审视;第二,要改变现代国境对古代历史的切割;第三,要把欧洲中心的世界史,移动并放到以中欧亚为中心的背景中去。正如他自己所说,“如果想要书写一个日本在适当位置的世界史,那么,要超越日本的国史、韩半岛的国史、中国的国史这种结构,只能从欧亚大陆与日本共通的视点出发来撰写”(20页)。
当然,为了强化他的立场,有时候他对中国文献的解释,就过于大胆和过于想象。他对汉文文献的解读远不是那么严谨。比如他说,《三国志·倭人传》最重要的意味是,“对于三世纪的中国来说,日本列岛意味着什么,这才是根本的问题”。下面笔锋一转,冈田谈到对所谓“历史”,日本的“私小说式”的认识,和中国史书完全不同,他举《明史·日本传》有关织田信长与丰臣秀吉的故事为例,认为历史学家们把《三国志·倭人传》当作毫无疑义的历史记录,从而争论“邪马台究竟在哪里”这样的问题,其实是有疑问的。到此为止好像还是对史料的质疑,还有点儿道理,但下面的推论就不免走过头。他判断《倭国传》的基础资料来自240年梯雋与247年张政两次出使日本回来后的报告,可是,由于前者是带方太守弓遵的系统,而后者是带方太守王颀的系统,两个人对倭国的事情进行了完全不同的描述,但由于《三国志》的作者陈寿综合杂糅了这两次报告的内容,于是导致这篇《倭人传》内容有疑问。这就有点儿大胆的猜测了。因此他断定,《倭人传》最重要的意义,不是它记载的情况是否真实准确,而是证明了“早期日本人,从纪元前二世纪末尾,进入中国的支配下,差不多有四百年以上的时间里,汉语作为公用语言,并在中国皇帝的保护下和平生活。从纪元四世纪开头,中国进入大变动时期,由于皇权失落,日本才走上政治独立和统一国家之路,从此形成独立的日本文化”。这个跳跃有些过大,梯、张二人是否有过报告,陈寿《三国志·倭人传》是否是综合了这两份报告,至今还无法证明。至于他进一步认为,日本早期建国者是“华侨子孙”,并在第一章的结论中斩钉截铁地断定,“一言以蔽之,日本的建国者是华侨,日本人在文化上是华侨的子孙,这一点亚洲任何国家都是这样,不必对此大惊小怪”,似乎更是主观臆断。读他这本书,确实感到冈田论述有很多想象之词,比如讲到日本使臣到中国,“旅行的经费全部由中国方面负担,进入洛阳,在入城之际,中国兵前后护卫,打着‘倭人朝贡’的旗帜,乐队也热闹地走在都城大道上,民众人山人海地围观,感受皇帝如何以德怀柔远人”,这就有点儿像戏说。不过,如果了解他的意图是,瓦解后设的国家历史观的局限性,也许我们通过这些包含错误的历史论述,可以了解他强烈和固执的历史观念。
所以,怎样评价冈田英弘,其实还是要平心而论。
责任编辑:郑诗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