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无锈钵
01
谭鑫培
北京西郊门头沟区的马鞍山麓,坐落着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古刹,万寿禅寺。
寺庙的历史据说可以一直追溯到唐高祖那个时候,因为里面建着全国最大的佛教戒坛,故而也得名“戒台寺”。
因为年份够老,牌子够硬,即使是在“一条胡同三座庙”的帝都,这座佛寺的名号依然位列三甲。来往的信徒和游客们在山底下望见红墙青瓦的院子,也就都买票进去,嗅吸一点净土的气味。
那些无意入寺的,多半随着人流再回到山脚下,到那边竖着青石界桩的墓园里凭吊一番——这批人里,多半都是装服整肃,举止板眼的梨园人士,他们来祭谭鑫培。
谭鑫培这个名字,曲艺界之外的人,知道的很少。他是同治、光绪那个年代的京戏大拿,唱武生的。
清末算得上是京剧最后的几个辉煌时代之一,那个时代涌现出了大批的戏曲表演艺术家,光是和谭鑫培一个级别的名角就有十来个,有个画家作了一幅画,把这些人的剧照都攒在一起,给他们起了个雅号,叫“同光名伶十三绝”。
十三绝里,大部分都随着那一代人的美好回忆一道入了黄土,流传下来的人里,谭鑫培算是最有名的一个,他有两桩传奇:
一个是1905年的时候,他主演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部电影《定军山》,这在很多地方的中学历史课本里都可以查到;
还有一个,是他晚年的时候,结交并倾力培养了一个后辈小友,叫梅兰芳。
作为京剧界德艺双馨的老前辈,谭鑫培的家族是著名的梨园世家,从他父亲谭志道(艺名谭叫天)这一辈算起,一直到现在,已经传了整整七代人。
七代人里,数谭鑫培的身份最为荣宠。
荣宠到什么程度?据说慈禧亲任的军机大臣那桐(就是给“清华园”题字的那位)为了听他多唱一场戏,不惜当场下跪恳求。曲艺史作家刘嵩昆在他的文章里还提过一个细节,即使是在最兵荒马乱的时候,“谭氏每逢外出均乘坐马车”。
清政府对他礼敬有加,袁世凯不跟他为难,就连后来接掌总统府的皖系军阀,也对他的曲艺颇为推崇。论地位,谭鑫培绝对称得上是清末曲艺界的一代宗师。
1917年5月,这位京戏泰斗迎来了传奇人生的谢幕。
在此之前,他曾多次受军阀胁迫为其演出,连日劳累,不幸染上风寒,适逢当时的军阀正设宴招待来京的广东督军陆荣廷,重病缠身的谭鑫培只得再次登台。
这次唱的是他的拿手戏《洪洋洞》,民间又叫《三星归位》,讲的是杨六郎和他的两个兄弟报国归天的故事,他的恩师程长庚先生临终前唱得就是这出戏。
据后来赴宴的人说,戏台上,年过古稀的谭鑫培目睹军阀混战民生凋敝的景象,又愤激这帮人附庸风雅、糟践国粹的态度,心情悲愤无极,一出戏唱得声腔凄切、哀恸之至,闻者尽皆落泪。
另一边,身染沉疴,加之心力劳损过度,让这位京剧名家最终没能再挺过来,演出甫一结束,谭鑫培就已伏案昏迷,口鼻见血,最终不治而亡。
他逝世后,家人遵照遗愿,将灵柩迁移到他生前常年资助的戒台寺安葬,寺里专门拨了一片十二亩的茶园,立上青石界桩,作为谭鑫培的坟茔。
一代京剧大师,就这样长眠与此。
02
梅兰芳
梅兰芳是谭鑫培的晚辈,某种程度上讲,两人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一种忘年之交。
讲梅兰芳先生的故事之前,我们要先明确一个结论:梅兰芳先生是中国曲艺史上的伟大艺术家,也是近代世界上最为卓越的艺术家之一。
对于中国的京剧乃至于整个曲艺行当来说,梅兰芳先生都是一面旗帜和标杆,就像是莎士比亚之于英国文学一般。
这个成就差不多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因为对于后世的戏曲行业工作者来说,这是一个横贯“曲、艺、德”三方面的成就,更重要的是,这些成就是人民给他的。
关于这一点,梅兰芳先生的幼子梅葆玖曾经在写给父亲的祭文里这样回忆:
“当父亲第一次和毛主席握手的时候,毛主席风趣的提及北平人对梅兰芳的欢迎,说这程度不亚于解放军进北平时的情形。他幽默地对父亲说:‘您的名气比我大。’”
在成为京剧行业的魁元之前,梅兰芳只是一个念着私塾的普通孩子,他出生在北平城前门外的一个京剧世家,他的父亲梅竹芬也是京剧演员,但在他四岁那年就不幸去世了。
另一边,伯父梅雨田也是有名的琴师和笛师,为京剧、昆曲伴奏。梅兰芳在长辈的熏陶下,从小就喜欢看戏、听戏。
九岁那年,梅兰芳拜著名京剧演员吴菱仙为师,正式开始学戏。
关于这一段经历背后的故事,不少人都耳熟能详。
开始的时候,吴菱仙说他眼睛没神,不适合演戏,他就养鸽子、养金鱼,没事就去观察它们的飞翔和游动,终于训练出了一双闪闪生辉的眼睛。
刻苦的练习终究派上了用场,宣统三年(1911年),北平城里举行京剧演员评选活动,张榜公示的时候,年仅18岁的梅兰芳已经名列探花。
也正是在这之后,前文里提到的那位曲艺泰斗谭鑫培开始注意到了这位京剧行业里的后起之秀。
无形之中,命运似乎也有意要促成这一段梨园界忘年之交的美谈。
一年后,在谭鑫培的一场义演里,原定的搭档陈德霖突然有事来不了,谭鑫培随即亲自点名梅兰芳上场。
后来的故事,就像著名钢琴家李斯特那场成就肖邦的演奏会那样,和谭鑫培同台演出的这一幕《桑园寄子》不仅为梅兰芳收获了满堂喝彩, 也为他今后京剧行业的地位奠定了基础。
此后,伴随着一部部优质作品的出炉,梅兰芳开始红遍大江南北。
梅老板巅峰的时候到底红到什么程度呢?
举个例子,1947年9月的时候,梅兰芳参加了一场赈灾义演的压轴,消息传出来,那场义演的票价直接卖到了50万法币一张,这还是明着卖的,私下里黄牛们手里的票,更是一度被炒高了10倍,高达500万法币一张。
尽管当时的国民政府滥发钞票,导致货币迅速贬值,但按当时的物价计算,这笔钱还是可以买上整整2000斤的好米。
另一边,加钱也没抢到票的人们不甘就此放弃,他们化整为零,迅速冲进了上海各大百货商场的电子产品柜台,那段时间,整个上海滩的各大店铺里,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一台多出来的收音机——全让老百姓买走了。
当时的戏坛,和梅兰芳齐名的还有程砚秋、尚小云和荀慧生,他们也被曲艺界统称“四大名旦”。
在那个名家辈出的时代里,比起舞台功底更为珍贵的,是这些闻名海内外的曲艺表演家自身的气节和艺德。
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后,日本侵略者把战火烧到了中原内地,为了拒绝给日本帝国主义演出,四大名旦纷纷息影,程砚秋更是戏服一脱,去乡下务起了农,梅兰芳也蓄起了胡子,以此明志,日本人一天不走,自己一天不上戏台。
这边的日本侵略者也不肯善罢甘休,他们想效法当年的北洋军阀,用武力迫使梅兰芳屈服,万般无奈之下,梅兰芳冒着生命危险,接连三次给自己注射了药物,成功让自己高烧不退,这才躲过一劫。
此后,梅兰芳就一直隐居上海,靠卖字画艰难度日,日子虽然过的清苦,但整个抗日战争期间,他始终坚守着气节,没有为日本人演过一场戏。
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梅兰芳受党的邀请,前往参加全国第一届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他才有机会重回故土看看。
第一届政协会议开完后,大家都希望梅兰芳可以多演出一场,另一边,“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也来劝,市民把北平火车站堵得水泄不通,他们都来请愿,哭着说:
“您离开北平近20年了,这座城里20多岁的人,长这么大都还没听过您唱的戏。”
除了为市民们低价演出,他还会同老舍等文艺工作者,一起去到朝鲜战争的前线慰问了志愿军战士们。因为在曲艺领域的突出贡献,建国以后,梅兰芳被任命为中国戏曲学院院长。
在此之外,这位传奇名角,也终于迎来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
1961年7月30日,一个寻常的星期日,梅兰芳服下治疗心绞痛的药物后,拒绝了别人的帮忙,独自下床更衣,缓缓行至大门后,蓦地停住,回头环视了一圈这个居住了十年的小院。
这是他对尘世生活的最后回眸。八天后,梅兰芳在睡梦中停止心跳,逝世于阜外医院。
这位伟大的京剧表演家、国粹大师,就这样离开了他一直以来钟爱的舞台。
他走了,留下的,却是一个国家的艺术瑰宝和一个民族的气节。
今年恰逢梅兰芳先生诞辰125周年,在这一段的末尾,我想衷心的说一声:人民艺术家梅兰芳先生永垂不朽。
03
王珮瑜
如果说,这个时代的京戏艺人里,还有谁有可能重现梅兰芳那个时候的热度和流量,那么答案只可能有一个:王珮瑜。
王珮瑜的抖音账号现在有72.5万粉丝,微博账号的粉丝数是123万。
去年年末的时候,央视给她做了个策划,灰色的背景板上,几个白字大的显眼:“中国第一女老生。”
她自己不这么觉得,各个社交帐号的简介,认证的都是“京剧余派老生”这个身份。
生活中她剃着干净利落的短发——这种发型似乎在男性的身上更为常见,穿着长衫,谈吐斯文、气质儒雅。
成千上万的女生在她的视频底下留言,说要“嫁给她”,她们中的一些人真的受王珮瑜的影响很深,会买票追她的每一场戏,有的还因此真的爱上了京剧,剩下的人里,也有很多只是图个新鲜,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去追别的明星。
喜欢她的人很多,有人说她是“不看京剧的人最喜欢的京剧明星”,还有人说她是“娱乐工业时代里的梅兰芳”,关于这一点,他们指的是人气。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王珮瑜似乎都不能算生在一个好时候,以她的功底,放在民国那个时候,熬上个十来年,也能成为响彻一方的角儿。
然而放在现在,这个京戏艺术已经彻底式微的时代里,她出名前那会儿,喜欢看她表演的人,头发都是花白的。
在整个梨园行当里,王珮瑜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没有几个人会有,这种气质源于她一路走来对于传统的打破和重构。
她出生在1978年,和改革开放同岁,父母的本来是想让她长大后读法律,没成想11岁那年,只是因为身为京剧资深票友的舅舅的言语相激,王珮瑜就决心在独自身闯梨园。
王珮瑜,家里不是曲艺世家,也没有任何师承背景。稍微了解一点曲艺的人都知道,没有环境熏陶的孩子,在学戏的路上要吃多少苦。
要知道在那之外,整个中国的曲艺界,是一个特别封闭的圈子,绕来绕去,都是那么几大派系抽丝剥叶的新藤芽。
比如前文提到的梅兰芳的恩师,吴菱仙先生,吴的师傅就是和谭鑫培同属“同光十三绝”的名旦时小福。
某种程度上,梨园这个行当,颇有一丝金庸小说里江湖的味道,本事固然重要,但群英聚会,大侠之间推杯换盏的时候,突然亮一嗓子实在有失体统,言语间闲谈起来,难免都要彼此问一问尊师的名讳。
甚至很多时候,关系到艺人行业地位的,其实就师承关系正不正统。
因为在国内,曲艺的传承基本上是严格的师徒传承关系,不同流派之间,虽然唱的都是京戏,但唱腔韵律却都各有风格,这些基本上也都跟各自的老师脱不开关系。
以她后来加入的余派为例,按辈分,她算是余派的第四代传人,而这一派系的开山鼻祖余叔岩,正是前文提到的谭鑫培的嫡传弟子,谭鑫培自己也有个流派,就叫“谭派”。
两个派别都是唱须生的,余叔岩的余派,某种程度上讲,算是继承了谭鑫培风格的“新谭派”。
顶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王珮瑜和那些曲艺世家的传人相比,就像是武当山巅的宋青书比上山谷里啃果子的曾阿牛。
好在,王珮瑜天赋不错,也肯吃苦,最终还是展露了头角。
93年的时候,在纪念京剧名家程君谋诞辰100周年的演出中,王珮瑜顶替因病回戏的梅葆玥,开锣唱了《文昭关》,受到梅兰芳幼子梅葆玖的欣赏。
1996年,18岁的王珮瑜到北京参加全国戏校联谊比赛,又是一折《文昭关》让台下的谭元寿大为惊叹,这位谭元寿先生的祖上,你应该也已经猜到了,还是我们的曲艺泰斗谭鑫培谭老先生。
有了这两位梨园大拿的加持,王珮瑜算是完美体验了一回“出名要趁早”的感觉,20岁之前,她差不多就把京剧里能拿的奖都拿遍了。
年少成名的背后,另一种不安在折磨着她。
许多场演戏的间歇里,她望台下一望,看见的都是端着保温杯,拄着拐杖的老人,很长一段时间里,观众席上连一个青年人的影子都见不着。
她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不然自己“四五十岁的时候还能演给谁看?”
在此后的时间里,京剧的跨界和推广成了她长期以来致力的事业。
在抖音里,她开课程,用碎片化的方式教人们学戏曲,最终这段15秒的抖音视频为将近2000万人打开了京剧学习新的大门。
在《奇葩大会》上,她以一袭黑色长衫登台,演示了三段传统戏曲的表演表演方式:“惊提”、“怒沉”、“喜展眉”,都引起了病毒式的传播。
在此之外,她还尝试着跨界,和一些歌手合作唱一些歌,比如此前火遍全网的“凉凉”,还有和节目评委戴玉强老师合唱的《乌兰巴托的夜》。
在市场化这一方面,她无疑是这一代传统艺人里最富于开拓精神的,然而涉及专业的领域,她身上保守主义色彩的顽固,却令所有的朋友都感到吃惊。
即使是成为网红的今天,各个节目的间隙,她还是偶尔会抽空喝一口保温杯里的茶水,一年四季吊嗓子的功课也是一件不落下。
她的朋友马骞跟记者讲过一个故事,说王珮瑜为了让自己“冷下来”,有一次录制完一个综艺节目,还特意回了上海,专门花了三个月时间重新学了一部早就会的老戏。
然而尽管如此,话里话外,网上关于她的种种讨论和争议,依然没有停止过。只是慢慢的,喜欢她的人还是喜欢,不喜欢她的人,多多少少也能对她升起一丝理解的情绪。
兜兜转转间,王珮瑜今年已经42岁了,尽管这是唱老生的一个黄金年龄,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似乎都不能算是一个年轻的数字。
另一边,年岁增长,让她慢慢看清了一些事物的样貌和本质,在这基础之上,她的锋芒开始不再像原来那样原始地展露着,她开始和自己达成了一些和解。
不惑之年的时候,有记者采访她,问她有没有担心过“那些喜欢她的人其实可能并不喜欢京剧”这个问题。
面对记者的镜头,她想了一会儿,坦诚的回答道:
“我曾经很纠结:他们到底是喜欢我的戏,还是喜欢我这个人?后来我发现不用纠结,管他喜欢什么,来就好了。”
04
郭德纲
王珮瑜和自己达成了和解,连带着的,包括容忍、宽恕以及包容,这些东西郭德纲可能永远也没办法完全学会,因为这并不仅仅是年龄的问题,也关乎行业、性格、以及过往的经历。
有些东西注定了,郭德纲一辈子都得是这样一个嫉恶如仇的人,当然,这些东西都并不妨碍在那之外,这个人的身上流淌着的诸如爱、传承、责任等这样一些温暖的东西。
写郭德纲之前,很多人都很好奇,为什么郭可以和前面的梅兰芳、谭鑫培等曲艺名宿排在同一篇文章里?
回答这个疑问,本质上就是回答两个问题。
一是相声到底算不算曲艺和国粹,二来郭德纲算不算当代相声领域出类拔萃的人物。
关于后一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关于前面那个问题,我只能说,没有什么争论的必要,因为中国曲艺家协会的会长,就是著名的相声演员姜昆。
当然,在这之外,王珮瑜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苦心推广多年,想要让曲艺重现梅兰芳时代辉煌的这个愿望,会在隔行一个梳着新潮发型穿着长衫的年轻人手里,得到实现。
撇开此前张云雷和郭德纲的不当言论,单纯从曲艺这个角度来说,郭德纲确实对推广相声这一艺术形式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在那之外,他还把祖师爷的太平歌词一道,重新带回了公众的视野里。
细心回想一下,你可能就会注意到,马季、姜昆、冯巩这样的相声演员,在台上几乎是从来不唱太平歌词的。
这是德云社的贡献,郭德纲火了以后,更多的人才有机会听到他关于相声四门功课的重新定义,在这份定义里,唱歌、唱戏被归类到了“学”里,而“唱”这个词条下,就只剩下了太平歌词。
没有这种归类方式,可能就没有张云雷和他排山倒海般的粉丝经济。
关于张云雷和德云社的火爆,不少媒体都专门撰文分析过,落点最后,不外乎是郭德纲对于营销之道的理解和德云社令人惊叹的明星生产线。
对此,老郭也表达了无奈:“他就是坐那儿吃碗面,都有人看,你说这让不让人活了?”
合说一段相声的时候,面对下面张云雷女粉丝山呼海啸般的荧光棒和呐喊声,郭德纲也会调侃他:“相声说到这个份上,你也算是欺了祖了。”
什么是欺了祖了?相声的开山鼻祖朱绍文先生,江湖人送外号“穷不怕”,一把笤帚两块竹板,一口袋白沙石的细粉面,桥头空地上边白沙撒个圈,唱完太平歌词就算开始说了。这是最正统的民间艺术,市井文化。
代代相传,到了郭德纲手里,学了一辈子草根相声的老郭哪里想得到,他这辈子能有幸目睹有人带着荧光棒和应援物来听相声。
当然,调侃归调侃,谁都听得出来,老郭心里还是开心的,毕竟,张云雷火了,代表他德云社的造星计划是成功的。
同样是面对一些艺术生涯中的抉择,不同人的选择标准必然是不同的,如果说,在这一过程中,谭鑫培选择的是为艺术奉献生命,梅兰芳选择的是民族气节,驱动王珮瑜的是对未来的焦虑,那么对于郭德纲来说,他从始至终所信奉的规则,一直都是生存。
这和他的早年经历不无关系。
同样是坐在那儿吃面,张云雷有的是女粉丝愿意看,而郭德纲的经历,更像是相声里面说的那样,“在动物园里当动物”。
早年间,郭德纲上过一个综艺,在闹市区的一个玻璃橱窗里生活48小时,毫无个人隐私可言,围观群众像看猴一样看他。
成名以后回忆起这段往事,老郭的言辞里还难免唏嘘:“但凡一个有文化的人,说‘让他来’,留在手底下当个马仔,我就认投了呀。”
“我愿意给你当狗,你不要,你怕我咬你。你非把我轰出去,结果我成了龙了。”
这也奠定了他后来说相声的基调:卖出票去,在这基础之上,才有了“先搞笑吧,不搞笑就太搞笑了”这么一个核心理念。
对于郭德纲来说,尽管“雅俗共赏”几乎是他们每场演出都要提及的标准,但他心里明白,观众真正想要看到的是什么。
他相信,德云社并不是消费主义和解构文化的始作俑者,他们充其量只是这个娱乐至死时代的一个附庸罢了。
况且,就算是“劣币真的驱逐了良币”,至少也比自己饿死要强。
另一方面,雅到了极致是什么样子?
同样是相声演员,姜昆做曲艺家协会主席的时候,会同著名曲艺理论家倪钟之一起编了两本书:《中国曲艺通史》和《中国曲艺概论》,作为曲艺界少数的学术研究专著,这两本书的学术价值都是很高的。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还特地翻阅了这两本书的目录,准备好好研读一下里面关于相声历史和曲艺师徒传承模式的研究。
结果是,搜遍了各大电子书库,都找不到书的具体内容,卖书的电商平台上,这两本书都早已经停产了,40块钱一本的书,二手货卖到200多一本。
我不死心,准备再去豆瓣上看看,结果是,整个豆瓣上,关于《中国曲艺通史》这本书的书评,只有一句话,这句话的内容是:“我错了,除了相声的部分,剩下的实在是看不下去。”
故事的最后,很少有人知道,谭鑫培那座位于马鞍山脚下的墓园,在此后漫长的时间里,被三三两两的矿区职工侵占,盖成了宿舍,还有人嫌不够,后来又加盖了厕所和猪圈。
直到2005年重新修缮之后,这种情况才得到了改观。
而作为堂堂国粹的曲艺,所需要修缮的,又岂止只是一座百年的坟冢。
历史告诉我们,国运兴则诸艺兴,回顾中国过去百年的坎坷沉浮,它与艺术的兴衰往往是相互吻合的。
遥想昔年的棋坛,日本第一高手被大唐国手顾师言蹂躏完说了句名言:“小国之一不敌大国之三。”
这背后,并不仅仅是国力的彰显,更是文化自信的体现。
如今,伴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国力的强盛,那些我们本以为得到发展契机的文化,却在消费主义和娱乐的浪潮中被渐渐肢解,直至消亡。
在这基础之上,如何去复兴国粹文化,这是比捧红一个张云雷、或者拆掉十个德云社重要的多的事。
毕竟,对于这一代的年轻人来说,梅溪湖已经取代了梅兰芳,成为了他们心目中高雅艺术的代名词。
我们当然不必每个人都去听梅兰芳先生的戏剧,只是如今的北平城里,长到20多岁的年轻人,还没听过唱戏的到底有多少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