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仉泽翔
编辑 / 嵇国华
3月25日开始，印度全境正式进入封闭状态，将持续3周。印度总理莫迪强调，“如果我们无法在接下来21天内控制住疫情，那么这个国家和你的家庭都将倒退21年，许多家庭将被永远摧毁。”
毗邻的孟加拉国，总理哈西娜在全国电视讲话中也宣布，将为无居所者提供为期6个月的居所和食物支持，另为10万人提供住宿和工作，同时推出平价粮食销售政策。
相比于印度，孟加拉经济羸弱，医疗资源匮乏，拥有更多的流浪汉和难民，当地政府是否真正有能力为这些人提供足够的庇护仍需要打一个问号。
图/受访者提供
小广是一名电力技术人员，2019年6月开始在孟加拉国参与发电厂建设工程。利用业余时间，他在孟加拉各地游走。在他看来，孟加拉国的一切社会问题都是低收入者的生存问题。
“新冠病毒的病死率不到10%，而饿死的概率是100%。”孟加拉人见过太多次饥荒，在必死的饥饿面前，严峻的疫情反倒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以下是他的自述。
01
祈祷
我前两天做了个梦，在梦里我挤上了一辆满载当地人的公交车。车上都是穷人，体味浓郁，没一个人戴口罩。所有人都看着我，像舞台上的聚光灯，齐刷刷地投向我，那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同情，仿佛我已病入膏肓。
公交车是驶向机场的。到了我才发现，回国的机票早已卖完，大厅里都是等着捡漏的中国人，那种绝望的情绪溢于言表。
如果你在孟加拉国待过，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种梦，我现在害怕极了，太想回国了。
3月18日，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1万多名穆斯林聚集在孟加拉国南部赖布尔镇的一块空地上，集体念诵《古兰经》里的“治愈经文”为国家祈祷。用当地警察局长的话说，“他们在黎明后举行祈祷仪式，以使这个国家摆脱新冠病毒。”
画面蔚为壮观，每人都戴着小白帽，却没人带蓝色的口罩，可能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中国人才会全部戴口罩吧？
图/受访者提供
在这个危急的时刻，孟加拉人想到的竟然是祈祷，而不是防护。你是不是想到了韩国、伊朗还有马来西亚？就在这一天，孟加拉国流行病学疾病控制和研究所证实，该国出现了首例新冠肺炎死亡病例。
我查了一下，这个镇子离我待的电厂大概有170多公里。什么概念呢？在我们辽宁老家，从沈阳到营口的距离是180公里。从国土面积上来说，孟加拉比辽宁还小0.1平方公里。就现在这样，如果营口出现了这么大的一起聚集事件，你说沈阳人慌不慌？谁能保证自己身边没几个好信儿的人呢？
我也一样慌啊。1万多人参与集聚，这意味着我附近村民也很有可能参加了活动，所以我目前是不敢出大门，活动范围进一步缩小，以前往外敢走1公里，现在基本上就在电厂里晃荡一下了。
整体来说，我这里在孟加拉算是偏远山区，交通相对落后，人员流动不强，变化也不大。虽然有危险，但也不那么过于紧迫。不过在我们电厂门口，因工地兴起的那条小商业街倒是有点没落。
图/受访者提供
中国人对疫情是最熟悉的，意识到可能存在危险，电厂开始封闭式管理，大家能不出去就尽量不出去，生活物资有后勤的兄弟们从国内发来。买东西的人少了，小摊贩的生意也开始停滞了。
我听住在首都达卡的朋友说，那边的形势更糟糕。当地政府宣布从3月26日（孟加拉独立日）到4月4日为全国的公共假期，本是出于减少人口流动的好意，结果适得其反，整个达卡开始大逃亡。
从3月24日晚上12点开始，整个达卡都是要回乡下的人，火车、卡车、马车、三蹦子，轮船，甚至还有大象。任何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交通工具都塞满了人，不对，是挂满了人。
达卡有1400万人口，占孟加拉总人口的十分之一，人口密度是上海的十几倍。（注：2019年达卡的人口密度为42559人/平方公里，同期上海的数据为3810人/平方公里）
图/受访者提供
那是一座神奇的城市，没有丝毫的交通规划，也没有红绿灯，北京国贸桥下的晚高峰，在这里就是平常。达卡的《每日星报》曾经写过一篇题为《5件交通堵塞时可做的事》的文章，其中包括和朋友叙旧、读书和写日记。
拥堵的达卡没有地铁，没有公交，出行方式大部分靠人力三轮车，一部分靠天然气动力车，一部分靠摩托车，还有一小部分靠轿车。艺高人胆大的人力车夫穿梭在人潮的缝隙中。
当达卡的朋友将市民外出的照片发给我时，我只能祝福这些人了。
02
爆发
新冠在孟加拉爆发基本上只是时间问题。
官方说，现在孟加拉全国共有33例确诊病例，3人死亡。这个数字肯定不准，当地人都不信。我不是说政府在隐瞒疫情，实在是他们真不具备统计的条件。穷人即使得了也不会去医院，死了也不知道死于什么病，统计更无从谈起。
在孟加拉街头，衣不蔽体的流浪汉躺得横七竖八，简直病毒的完美宿主。去年，孟加拉爆发了登革热疫情，一夜之间上千人感染，全国将近10万人确诊，100多人死亡。相比之下，新冠已经是小意思了。
图/受访者提供
国内媒体报道其他国家疫情的时候，只要人家稍微不努力一点，就说人家“躺平”任由病毒蹂躏。事实上呢，你叫他们来孟加拉看看，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躺平”。
孟加拉最早的三例病患有两个是输入性的，都是从意大利回来的，另外一例是其中一位的家属。我当时看见报道还合计呢，准是他们没有从机场立刻隔离，导致一个病患回家传给了家人。实际上呢，这俩从意大利回来的人隔离得很及时，是病患家属在探病的过程中被感染了。这种隔离条件，实在是令人担忧。
整个孟加拉，除了达卡有两个像点样子的医院，其他医院都是咱们国内乡镇卫生所的水准，只能看点常见病。稍微有些收入的当地人都去私人诊所，当然收费也不便宜。不少公立医院的医生为了增加自己的收入，都有自己的私人诊所。普通百姓生病只能靠吃药。这里跟印度差不多，仿制药随便造，很便宜，不少国内的人还过来买仿制靶向药。
一个听起来不真实的数据是，在孟加拉的大多数地区，将近80%的小孩是在家里出生，而且没有娴熟的助产士协助女性生产，小孩子能不能顺利活到5岁都是个大问题。
上个月，我嘴里的一颗牙罢工了，照镜子看都能看见牙髓。因为疫情，我一时半会又回不了国，只能在这边体验一下第三世界的医疗条件了。
电厂后勤的兄弟给我联系的是一位从达卡过来行医的大夫，在我们这里算是超一流的医疗水准了。我本想保守治疗，在他的强烈要求下，被做了根管治疗。
医务室的卫生条件刷新了我的认知，不消毒我可以接受，但是吸水用的胶皮管上都是污渍，磨牙设备上的脏东西若隐若现，我心里就有点犯恶心。我问大夫，能先给设备消个毒吗？大夫说，你别动，“calm down”，一会儿就好。
图/受访者提供
客观地说，面对这次新冠疫情，孟加拉政府做的还算不错。也许是有预防其他瘟疫的经验，在疫情爆发前，已经提醒民众尽可能社交隔离，对企业也要求停产，信息通报也很及时。
可是归根结底，这不是一个如中国一般可以将政令上传下达的国家，许多政令是用大喇叭来对民众通知，就像国内的农村一样。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全世界领先的文盲率、人口密度和难民规模，一切问题都是生存问题。一旦社会因疫情进入停摆阶段，造成饥荒或者更大规模的难民潮，对这个国家的冲击远比疫情来得猛烈。
当地媒体不久前在报道中提到，随着疫情对全世界产生的影响，有20家孟加拉当地的成衣出口企业被取消了订单。疫情给孟加拉人带来的影响或许已经初步显露。
03
乐土
毕竟是“基建狂魔”，中国帮助孟加拉兴建了不少基础设施。每次有大工程开工，都会围绕工程形成一条规模可观的商业街，带动当地经济发展。当地人对中国人格外友好，见到中国面孔都会冲你笑，其他国家蔓延的“恐中情绪”或者“东亚歧视”在这里根本见不到。
在古印度时期，孟加拉是印度的佛教中心，后来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也都在这里写下了自己的文明。面对疫情，很多人把希望寄托给了宗教，也正因如此，聚众祷告的画面才会出现。不过有一个好处是，在当地人的脸书和推特上，可没有国内的社交媒体上这么多的谣言。
图/受访者提供
当中国的新冠疫情爆发后，孟加拉人早就知道了消息。但是他们对新冠没有什么清楚的认识，对疫情的袭击是没什么准备。除了一部分富人的观念和信息是与世界接轨以外，大多数当地人都是过一天是一天的心态，大部分普通百姓都没有什么存款，过好今天就算不错了。
孟加拉的政府也确实做了一些措施。和大多数国家一样，要求民众在家，派军队管理秩序，要求工厂和公务员休息。大部分公共设施都关闭了，飞机也只剩下飞往中国等地的四条航线。
在达卡的沙阿贾拉勒国际机场，移民局的官员们还会给入境旅客的胳膊上盖章，上面写着他们需要隔离的日期。在这个日期之前，旅客不能外出接触人群。也不知道他们是咋想的，这种印章还不是一搓就掉？可能他们都以为大家都像当地人一样不怎么洗澡吧。
可想而知，在限制人口流动的问题上，这个国家能做的实在有限。新冠病毒大流行使孟加拉的富人、中产和底层穷人形成鲜明对比。当地的中产们在囤积日常必需品，或许是人口有限，这里并没有爆发抢购潮，而穷人则挣扎着勉强度日。
没办法，穷人一天不出工就没有钱应付当天的开销。大部分人每天挣扎在在贫困线边缘，无暇其他，患病跟生存比起来微不足道，就算被传染，也要去赚钱，养活一家人。
他们要生存，就必须四处流动，打工或者讨饭。不吃饭一定会死，而得了新冠死亡的几率还不到10%。
图/受访者提供
来孟加拉之前，我对这个国家的印象是穷，来了之后，我才发现这种贫富差距居然可以如此极端。我在达卡旅行时，居住的酒店老板告诉我，她的房东每个月仅靠房租就可以收入几万块人民币，而一个鞋匠每天的收入是60-100塔卡。12.4塔卡约合人民币1元，在达卡买一瓶可口可乐也要花35塔卡，一个鞋匠干一天活，也就赚3瓶可乐。
在这种贫富差距下，富人拼命地将生活必需品往自己的袋子里划拉，穷人不得不外出讨生活。在疫情之下，洗手液、消毒水、口罩对他们来说已经成为奢侈品，即使买了，那随时都要干粗活的手也无法保证干净。
许多当地人戴口罩也都像开玩笑一样，一个口罩用好多天也不换，戴的时候只挡住嘴，留着鼻子呼气。你冲他们笑，他们也朝你一咧嘴，漫天飞沫，全是气溶胶。
我在当地买过口罩，最早人民币三四毛钱一个，现在涨到了四五块钱，在这边已经很贵了。而且还买不到，只有达卡附近的一些地方好买，一盒50只。
质量当然是一言难尽。疫情爆发前，孟加拉的口罩基本靠进口，质量也还说得过去，现在哪个国家还会大规模出口口罩呢？所以当地人用得口罩大多数来自小作坊。半透明状，没有熔喷布，两层的口罩薄得像条丝袜。现在孟加拉的平均气温都超过35摄氏度了，一出汗基本上就透了。
图/受访者提供
不少当地人还住那种用铁皮搭起来的，全是缝隙的房子，周围全是垃圾堆。想消毒？你先给谁消？病毒、细菌每时每刻都在滋生。
我之前还在设想孟加拉接近40度的高温足以遏制疫情，但现在来看，疫情该来还是来了。
我现在祈求的是，这个病毒千万别像登革热一样通过蚊虫传播。这地方的蚊子实在太多，漫山遍野全是蚊子，真要是这样，我就彻底完蛋了。
